“哎,小逸啊,这份文件你帮我处理一下。”
陈姐自然地递来一份文件——就和每天醒来先睁眼一样自然。
“欸……”
我很想拒绝。
虽说脑海里已经模拟过无数次,一把抢过文件然后狠狠拍她脸上,接着理直气壮地让她自己做去,但是——
我还是挤出一个尴尬笑容。“陈姐,我今天忙……”
气势全无。
“嗐,不麻烦的——下次请你吃东西。”
“好吧……”我嘴角抽动着,接过文件,感觉五脏六腑全搅在了一起。
我望着陈姐离开的背影,很想冲她吐舌头,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很有理由怀疑其实她是鱼,因为不那么严谨地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我感觉其实她也差不多,每次转身后都能把刚刚的承诺忘掉。
要么就是年纪轻轻就换了老年痴呆症,要么就是贵人多忘——哦,她不是贵人,她也是打工的。
不过她仗着自己是老员工,就喜欢随意差遣我这种新人。美其名曰历练我,其实就是想偷懒。
然后留个空头支票糊弄我。
我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切。”
好吧,我还是没忍住。但也无所谓了。如果在背后说人坏话会遭报应的话,那我的霉运肯定来得比别人晚得多。
我随便翻了翻那份文件,又看了眼时间,接着抓起水杯猛喝一口。
晚上回去估计还要赶几份文件,累死我算了。
……算了,努力吧。
……
终于下班了。我抬起头,伸了个懒腰,发现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啊,已经晚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桌面,把那些笔都放回笔筒,再把几张废纸胡乱塞进垃圾桶,最后一把拎过包走人。
夏天的残阳依旧很烈,烤得我脸疼。我用手勉强挡下一点,但立刻换成了手疼。脸上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汗水,油腻腻的,相当不舒服。
但此刻的我无心骂娘,只得跌跌撞撞地沿着固定路线往公交站台走。“希望今天能赶上……”
命运造化弄人。没过几秒,公交车就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尘土扬了我一脸。它们混着汗水像癞皮狗一样黏在我身上。
我看着消失在拐角的公交车,咬牙切齿。
丫的,一切都是陈姐的错,是她耽误了我时间;不不不,也许是我的错,我太沉迷于工作了,以致于忘了时间。
不对,我怎么会沉迷工作呢,我明明很讨厌工作啊。
哦,我知道了,归根结底还是写书的错。之前长期写书让我习惯于一头扎进自己的世界——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发现了问题!
但只发现问题没有用,它们一般不会像二战时的波兰城市一样被迅速攻陷——它们更多时候会和吃饭问题一样成为我家的常驻户。
五分钟后,我就缩在站台的阴影区里等下一班公交。我很累,就干脆把头抵在大腿上闭目养神。呼啸而过的汽车带来呼啸而过的热风和灰尘,尖锐的鸣笛声搞得我心烦意乱。
因为这种东西生气实在是很没有必要。它们没有错,生活没有错,生活就是这样,错的是我对它们的态度罢了。
但我也想说,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想发火,行了吧!我又不是没感情没脾气的机器。再说了,小猫急了也还会抓人呢。
终于来车了。上车时还忘了付钱,一股脑坐到位置上就准备休息,直到司机师傅提醒我才慌忙起身补票。
我感觉全车人都在注视着我,身子顿时硬得和石头一样。战战兢兢坐回位置后,我悄悄环顾四周,大家貌似都在全神贯注地刷手机。
也许根本没人看我。
车子疾驰,外头的景色也相应变化着,就像流动的幕布。看着高楼大厦一点点过渡到低矮的平房,我感觉自己回到了上个世纪。
老城区的基调是灰色和土色。沾满尘土的瓷砖,上面的裂缝似乎比其本身还要古老;歪歪扭扭的行道树,在飞扬的灰尘中黯然;经过老工业区,外头尽是叮叮当当声。
景色忽然凝滞不动。我回过神来。
哦,到了。
熟悉的机油味扑面而来。那味道还怪好闻的,我闻了几年都闻不腻。
我垂着脑袋,慢慢步入居民楼的阴影中,感受着它为我营造的阴凉,想象着它为我挡下的酷热。我抬头看了看这位沧桑的老人,默默叹了一口气。
也许我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和它厮守一辈子。
额,前提是我还能交得起房租。
“吱呀,吱呀……”极其刺耳的声音,让我打了个寒颤。
那些健身器材已经锈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谁还会用啊?
我寻声望去。哦,是新邻居。她看上去蛮惬意的,正悠闲地踩着踏板,手中拿着那个奇怪的小本子。
“你好。”她看到我,立刻打招呼,接着迅速收起本子。
“你好。”我无力地笑了笑。由于疲惫,那笑就和从树叶间漏下的夕阳一样。
说来,我最近经常在楼下碰到她。她偶尔会和我搭几句话,我也就随口应付应付几句。
不过,在这和坟场一般的居民区中,和别人说说话,其实蛮不错的。
她停下动作,看着我。我也驻足看着她。
“上班很累。”她说。她用的是陈述句。
“是啊。”我回答道,“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但迫于现实没办法。”我指了指身上的制服,无奈一笑。
“有空可以下来走走,活动活动。”
我点了点头,刚想迈步离开,却突然想起之前“送礼”的事。
哎,那事过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我都快忘记了。
不过,眼下我也没什么好回礼的。于是我刚张开的嘴立刻合上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就这样站着,拎着个包,身子有些发软;刘海紧贴在额上,几滴汗水顺着侧脸留下。
一定很傻。
也许是看我刚刚欲言又止,她就静静等着我再次开口。气氛在夏日的傍晚间发酵。我感受到了老城区独有的浑浊沉闷的气息,就像雨后烈阳下的泥坑。
突然起风了,树叶相互摩挲发出沙沙声,稍稍打破沉寂。我的视线不自觉地下移。它们的影子也在地上摇摆。
“啊……再见。”最后我只憋出来这句。
我抬起头向她挥手告别。她也朝我挥了挥手。
“再见。”
上楼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居然一直在地盯着我,而且她手中又拿上那本小本子了。
她的目光犹如深潭,平静沉稳;嘴角的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让我的心略微颤抖了一下。
到家我就匆匆忙忙去找衣服,想先冲个冷水澡,把身上那层油腻的薄膜洗掉。
我刚包着头发走出浴室,就听到了敲门声。
又是她。
“欸,什么事?”我把门拉开一条缝,问道。
“吃饭了吗?”
“没呢,刚回来,先洗了个澡。”
“来我家吃吗?”
“这,这不好吧……先生应该也在吧。”
“我一个人住。”她的声音依然平稳,让我有种莫名的安心感,“没事,来吧。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我觉得,还是不要了。上次欠的人情我还没还呢。而且,我现在也还没到要去别人家蹭饭的地步。
我草草和她解释了一番,扯了些有的没的,说晚上还要赶工。她会意地点点头,慢步离开了。
“好热情的邻居……”我低咕着,轻轻关上门。
我把门反锁后就去吹头发。窗户开着,我忽然闻到饭菜的香味。
啊,肚子好饿。我突然感觉,其实去艾薇家蹭饭也不错。但事到如今,我再去打扰就不太礼貌了。
晚饭一如既往的没有吃饱,而且洗碗后我又满身是汗了。
我关了灯,屋子被浸在墨汁里。外头透进点点微光,屋里如同染上淡淡的星芒。寂寞的声音在屋间回荡,一次次叩在我心上。
我看着沙发上的布偶熊,它的脸深埋在阴影中,让人心头发怵。
这种夜晚,我已经度过无数次了,也许今后也要继续一个人走过。
我摸着黑去取我的衣服,想再洗一次澡。
有点口渴……算了,一会接杯冷水喝吧。
这时,门响了。
我猜是艾薇。我打开门,楼道里灯还算亮。
“天气热,我给你带了杯喝的。”
“啊?”我很诧异,相当诧异。我感觉她对我实在是好过头了,而且这也太凑巧了,简直就像能听到我的心声一样。
“不用了不用了……”我摆手谢绝,但她执意把手中的果汁轻轻塞到我手中。
“新鲜的,自己家做的。你工作辛苦,一个人住,不容易。”她简短有力地说,笑了笑。楼道里,暖黄的光映在她脸上,加大了笑容的分量。
“谢,谢谢……”我几乎是嗫嚅着。我把门拉大,欠了欠身。
“不用客气,都是邻居。”她又笑了笑,撩了撩黑色长发。
心底升起一股暖流。
“注意休息。”
“谢谢关心……”我们挥手告别。
关了门,我先抿了一口。哇,是冰西瓜汁。
晚点再喝,洗完澡吹着风扇喝。哈。
我继续摸黑,拿了衣服就去洗澡。
我轻声哼着歌。水声潺潺,为我伴奏。尽管没有开灯,但我能想象出浴室中的氤氲水汽。
我有个好邻居啊。我想。我的八辈子运气怕不是都花在这个上面了。
“啊~我在黑暗中歌唱~为黑夜献上我的赞歌~”
说实话,要不是关着灯分不清内裤正反面,我才不会开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