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犯一次罪。
回到家楼下,我把包轻轻放到一边,就一屁股坐到年久失修的跷跷板上。
很好,这里还在树荫下。
我记得谁之前说过: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忙里偷闲就和犯罪无异……原句好像不是这个,不过眼下也无所谓了。
我家客厅和厨房向阳,而且都没有帘子。经过一整天的暴晒和蓄积后,屋里估计就是个即将爆炸的烤炉。
我一个人坐在跷跷板上,上上下下,自娱自乐。我听着滑轮“吱呀吱呀”的声音,有规律地点着脑袋。
我知道我这样很幼稚,简直就是个小孩子,但没人看见就没事。我四下张望。
……艾薇来了。她站在二楼,撑着护栏,微笑地看着我,手中一如既往地捧着那本子。不过,这次她似乎还往上面记了点什么。
我的肌肉瞬间收紧,一动不动。我看到她往楼梯那里走了。
我该怎么解释?
算了,不用解释,反正我本来也没多大,小孩子气就小孩子气吧。大不了就说我越活越年轻。
在她的脸出现在楼梯口的刹那,我立刻开口道——
“我就一个人随便玩玩。”/“一个人玩很无聊吧?”
我能听出来,她并没有调侃我的意思。
我们相视一笑。
奇怪。
平时在公司,同事和我搭话我都会紧张到结巴。现在做这等小孩子气的事情被人发现,我居然不紧张吗。
我轻轻摆动着双腿,注视着艾薇站到跷跷板的另一头,她熟练地收起本子。
那本本子到底是干嘛的?记录生活?我很好奇,正想发问,但她先开口了。
“怎么突然想玩这个了?”她笑着问,甩了甩头发,黑色瀑布迷住了我的眼睛,
“就是突然想玩了。”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也许是因为,工作已经把我逼疯了吧。”
艾薇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接着想坐下来。
“哎等等等等……算了吧。”我赶忙制止她。
两腿微微岔开的样子,确实不太雅观。
不过我就算了,反正我本来也活在泥坑里。
“嗯?”突如其来的第三者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一个老婆婆正快步走过院子,满腹狐疑地盯着我这边看。
“姑娘,你没事吧?”她皱着眉头问,眼珠子突出来。
“啊,我好好的啊。”我回答道,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艾薇。
“嗐……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太大咯,都累出毛病来了,一个人劲对着空气说傻话……”老婆婆叹了一口气,念叨着,快步离开了。
这个婆婆在说什么啊?不过她说我累出毛病了,大抵是对的,我感觉我的健康状况真是每况愈下。
我摸不着头脑,又看了看艾薇。
“嗯?”艾薇歪了歪脑袋,露出疑惑的表情。
“嗯……没什么。我刚想说的是,你这样玩跷跷板,不太雅观……还是,走走吧。”我解释道,目光在她的长裙上游走。
艾薇轻笑一声,那声音在黄昏的寂静中分外清脆悦耳。
“那走走吧。”她说。
“那我得先回去一趟。”我指了指一旁包。
“好,我等你。”
把包丢回沙发后,我突然感觉有点口渴。
哦,我好像一整个下午都没怎么喝水。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算了,那样还得再烧水。我不好意思让她久等。
当我匆匆赶下楼时,艾薇变戏法似的递来一杯果汁。“欸?”我很惊讶,这也太巧了吧。但我还是下意识拒绝。“你,你喝吧……我不渴。”我摆摆手。
但我的嘴巴在抗议。它已经快成旱地了。
艾薇没说什么,只是又把果汁往我手里塞了塞。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说:
喝吧,我知道你渴。
我干咽一口,“谢谢……”我接过果汁,之后就和她向外头的街道走去。
此刻,走路不是目的,陪着她一起走路才是目的。
我们沿着老街老巷,在太阳的余烬慢慢慢步。“往外边走走吧,这里全是怪味。”我提议道。
老工业区特有的叮叮当当声渐渐消隐在淡紫的夜色中,紧接着,晚风取代了它的位置。夏夜的风依然带着橘色的暖意,在我脸上吹出一层薄汗。
“工作很辛苦吧。”艾薇轻声说。
其实我现在已经有点累了,虽说还没走几步——都是工作干的好事。
太缺乏锻炼了。
我赶紧咽下果汁,“啊,是的……天天挨眼色,还给当牲口一样对待……啊,不好意思,有点激动了。”
一谈到那沟槽的公司就有点控住不住自己的嘴巴。
“没事,你老板又不在这里。”不知不觉,我们走到河边。公路上的喧嚣干扰不到这里。
我看着艾薇的脸,她的面部线条尤为柔和。
她是在鼓励我骂街吗?那我可不客气了。
“嗐,说到底,到处都是这样咯,也不是说就我老板特别**一点。”我狠狠灌了一口果汁,“谁想给别人当牛马啊,也就抖m可能喜欢吧——反正我是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不过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给别人打工就在所难免,我们都在给别人打工,只是方式不同罢了。”我稍稍顿了顿,为后面的话蓄势。
“当然,也有那种相对而言‘独立存在,不用吃他人眼色’的人,我曾经就想成为那样的人,不过你现在你也见识了我的下场。写书这个玩意,很奇妙,你要是一股脑儿只管自己,不管读者市场,那你写出来的东西就很可能对不上大众胃口,那就没钱;但如果你尝试从‘读者喜欢看什么’的角度出发去写文,那你往往又会丢失或牺牲一些自己的东西。”
我砸砸嘴巴,发狠地捏了捏所剩无几的果汁,把罐子捏变形了,紧紧盯着河滩上的杂草。
“我当时还幻想过我也是韩寒呢。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毕竟现实狠狠给了我几巴掌。”我自嘲般地说,“哎,后面基本就把功课弃了,草草毕业后就去写书了。再后面……啊,再后面,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感觉,我迟早要累死在工作岗位上。”
我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我看着艾薇,但她眼神闪躲。
“我说,”艾薇似乎犹豫了一下,“你怕死吗?”
“死?哈哈,反正它总有一天会来的,早晚问题罢了。我只希望我不要一个人惨死家中,尸体发臭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艾薇不说话了。她看向河畔,一言不发。我感觉我吐苦水吐得有点过了,就赶紧开玩笑般地说:
“哎,其实也没什么……最近没休息好,可能怨气有点多,别放心上。”
我捏了捏身上略微被汗水打湿的制服,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当时照镜子我还以为遇到女鬼了——身子颤抖了一下。我冲艾薇无奈地笑笑。
“这个黑眼圈就是是因为没睡好哈哈哈哈……晚上一想到生计就发愁,然后翻来覆去睡不好……哈哈。”最后几声有点沙哑。
我又想起了布偶熊,其实我很想把放到床上抱着睡,不过它太脏了点;放在边上的话,看着它我心里也有点害怕。
我感觉眼眶有点湿,但我不好意思用手去抹,就稍稍侧脸,闭上眼睛。
一只手轻轻拂去了我的泪水。我没有睁眼。
“说出来不就好了,天天把疲惫和烦恼积在心里可不好。”我感觉到艾薇凑近了,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脸。
我心底的劳累和烦恼估计早就溢出了,可能已经写在脸上了。
“没事的时候可以来我家坐坐。”她温柔地揩着我的脸,就像春天对待樱桃树那样。
“哦,艾薇……”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笑了出来。半哭半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滑稽。
“怎么了?”
“我说……你是天使吗?”
“我不是什么天使,我只是你的好邻居罢了。”
是吗。我在心底说,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星眸近在咫尺,里面写满了温柔。
“好邻居也不至于隔三差五地给我送好吃的吧。”我的呼吸终于稍稍稳定一点,摆了摆手,示意她我自己来就可以。
“哈?你不喜欢吗?”她的手拿开了。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帮我擦眼泪”还是“给我送好吃的”,但说实话,二者我都不讨厌。
“不……只是,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我用力擦了擦眼角,“而且,我也没什么东西好报答你。”
“我也没说过要你报答我啊。”艾薇又笑了,携起我的手,“走吧,边走边聊。”
“不过,不许哭了哦。”她补充一句,但下一秒就改口了。
“算了,想哭就哭吧,人有时候就是需要哭的。”
我握紧她的手,把罐子丢入垃圾桶。我丢得有点歪,罐子在桶边弹了几下才滚进去,发出“哐哐”响声。
“感觉我好像个小孩子。”
“难道不是吗,独自玩跷跷板的家伙?”
哎,也是,我也不否认这点。我轻轻锤了她一下。我单手把头发解了,任凭发丝在晚风中舞动。
趁着夜色迷蒙,刚才那股劲还没完全褪去,我就干脆把心窝子里的东西全翻出来和她讲了一通。
虽然,把心底的淤泥和垃圾翻箱倒柜地扔出去给别人不太好……但是,我就是想这么做。
也许我是个没心的人吧,就这样把负面的情绪传染给别人。
“咳咳……没办法,这就是生活啊,我总不能像村上春树书里的那些家伙一样,无所事事也能安然度日吧。”
哦,说起村上,他的书我已经好久没看了。自从写书之路被泥石流冲毁之后,我就把那些书全封起来吃灰了。
“好累呢。”艾薇言简意赅。她的手指伸入我的乱发中,细细梳理着。
“其实,你刚刚说得对,死只是早晚问题……只怕死的时候,太孤单了。”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老工业区本来就离郊区很近,现在我估计我们已经走到“野地”里去了。那些杂草都有我一半高了,它们在黑夜下如鬼魅一般舞动着。
我嗅到了夏夜独有的,丰茂的植物的气息。它把我和艾薇裹挟着往前走,导致我们惊动了草丛里的飞虫。我抬头看天。
“怎么了?”艾薇捏了捏我的手。
“啊……这里也看不到星星呢。”我喃喃地说。夜空一片漆黑,没有星星的装点,它是寂寞的。
好在,现在,我身边有人。
“是啊……不过,现在的人应该很少会注意到这点吧。”
“都在为吃饭而奔波呢,哪有时间关注这个。”
话音刚落,我的肚子叫了一声。我才意识到,我还没吃晚饭呢。
“没事,我请你。”艾薇抢先一步开口道。
我捏了捏她的手,转过脸去看她。在很黑很黑的夜里,我们相视一笑。我看到了她雪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