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起的暴雨直到傍晚都没有停歇的迹象,连绵的雨幕视线中的一切都笼罩在了昏暗的帷幕下,只有偶尔出现的雷电能让向着窗外看去的人确定,整个世界并未就此消融在这厚重的雨中。
丽尔丝收回了看向窗外的视线,用力地将窗户关紧,拉上窗帘,拿出了在不久之前——几个小时前买回来的笔记本,以及她用的不太习惯的羽毛笔。
放在桌上的煤油灯安静地燃烧着,提供着稳定、明亮、大范围的照明,天色阴暗,拉上了窗帘的屋内并未因此昏暗多少。
丽尔丝坐到桌边,将煤油灯往旁边挪了挪。
不太熟练地蘸了蘸墨水,反复落笔、抬笔确认笔尖的墨水不多也不少后,丽尔丝在柔和的光线下开始了自己的书写。
“第四纪7125年,5月6日,也是穿越……苏醒、觉醒,反正不管怎么说也好,是我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个游戏的第五十天。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人。像我一样的正常人,或者说,玩家,亦或者什么智力更高的NPC。”
“这并不令人意外,但确实很让人失望……我仍然是孤身一人。”
木板被踩踏、挤压的声音从房间外传来,紧接着是丽尔丝已经听过无数遍的交谈,她根本不用亲眼目睹或是仔细倾听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旅馆的侍从踏上楼梯,敲开了隔壁的房门,他的手上端着清水、面包和少量的肉食,而这些东西都被隔壁的住客收进了房间中。
她从衣服的口袋中拿出怀表确认了下时间。
七点三十分,分毫不差。
这样的对话在每天晚上准时准点发生,她住进旅馆里已经有一个月,这样的事情也发生了三十次,她最开始还会饶有兴致地插入对话之中,但侍从和邻居无休止的重复话语已经彻底磨灭了丽尔丝的耐心——他们身上没有支线任务。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丽尔丝曾经也是如此。
但在某一天醒来后,她就意识到了人们不该如此。
也许是某个异界的灵魂在那一刻附身到了这幅躯体上,也许是异界之人终于在那一刻拿回了自己的记忆与意识,也或许是其他什么复杂的原因,总之,丽尔丝的脑海中多出了一段记忆,它不属于“丽尔丝”,也不属于这个名为“神构之地”的世界。
那段记忆中有钢铁森林般的城市、翱翔天空的铁鸟,那是与自己身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景色,但截然不同的并不只有它们,还有人——每一个人都不尽相同,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喜好、天赋、性格,没有人会在对话中重复相同到语气都毫无变化的句子,也不会反复地在某段路上徘徊,更不存在明明早该流干血液、当场死亡,却仍然不合任何道理地直到某个“任务时限”结束才死去的骑士。
那个世界中存在着和自己生存的“神构之地”类似的东西,那里的人们称呼它为——游戏。
为什么人们永远只有那些话?因为创造者只写下了这些,因为剧情没有推进到某个阶段。
为什么理论上、情理上该死的人却能苟延残喘下去?因为要等待“玩家”触发支线,获得奖励。
为什么所有人都像机械一样行动,毫无变化?因为真实的,有着无数变化的世界创造不出来。
毫无疑问,“神构之地”就是游戏,丽尔丝就身处在游戏之中——一个和“游戏”别无二致的世界。
耳朵动了动,发现自己听到的东西和此前完全相同后,丽尔丝又将注意力放回了纸笔上。
“不知道是我收集的物品、信息太少,还是支线任务的数量本就不多,我至今为止都只触发了三个任务,但一些非常短的新对话和小奖励倒是遇到了不少……也许是好感度不够?但这也无可奈何,我根本看不到这一项数值,也没法从那些重复语句中判断这一项数值的多寡。”
“我只是一个能接任务、能积累声望、能像玩家那样自由行动的NPC罢了,既没有方便的大小地图,也没有添加好友、记录任务进度和触发条件的记事本——我也很怀疑真正的玩家是否有这些,或者说,这个真实的,只有‘人’不存在的世界上,真的存在玩家吗?”
“……好吧,这也有些好处,至少战场上的人对我反应迟钝,不会第一时间索敌到我,浑水摸鱼的时候能捡到不少能换钱的好东西。”
“旅馆、饮食的开销并不大,每天完成一项委托的报酬足够让我生存很长时间,但仅仅生存下去是不够的,我必须想办法前往梦界,前往星街回廊,前往诸神的居所。”
在神构之地的神话中,十四位正神创造了世界与无穷的宇宙,祂们无所不能、与世长存——丽尔丝衷心地希望诸神如神话中那样全知全能,毕竟除此之外,她对“回家”的方法一无所知。
“我现在已经十九级,在第二阶中走到了极限,但晋升需要的材料和仪式仍然一头雾水,这座位于战场之中的城镇无法提供我需要的知识,需要去更繁华、和平、稳定的地方……光靠练级练不成十里坡剑神,附近的哥布林、史莱姆和其他低级魔兽也基本被路过的军队顺手杀完了,这个艹蛋的世界!委托数量居然是有限的!”
“得减少花销,考虑路费和雇佣保镖需要的钱了……我可没有自信能靠自己走出战场,军队不会随便和NPC进入敌对,但强盗、劫匪和狂暴的魔兽仍然是威胁……噫!我可不想成为什么奇怪战败cg的主角!”
笃笃笃——
木门被敲响的声音响起。
旅馆侍从的声音响起。
“丽尔丝小姐,我是旅馆的艾迪,我带来了您的【豪华晚餐】,包括一份奶油炖鸡、一份烤羊排、一份鱼汤和一份白面包。”
丽尔丝揉了揉手腕,她到现在还不习惯使用羽毛笔,这种时不时就要停笔蘸墨水的书写工具相当难用,仅仅是一段时间的书写就让右手酸涩到难以忍受,她的手指和手腕都还不熟悉它。
就像她还无法熟悉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世界那样。
她站起身,拉开了门。
端着一张长方形托盘的侍从端正地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丽尔丝没有去记他的名字,她并不关心这件小事,就像她不会给自己的纸张、羽毛笔起一个名字那样。
她沉默着接过了自己花费不少钱预订的晚餐,但晚餐的份量超越了她的预想,右手的酸涩也比她想象的更加严重。
丽尔丝先用右手拿住托盘,侍从的手在她的左手真正握住托盘之前就离开了,无法承受如此重量的右手一歪,长方形的托盘倾斜,上面的奶油炖鸡、羊排、面包和鱼汤也随之倾斜,松软的面包、香气扑鼻的肉类一个接一个地落在身上的黑色长袍上,落在她的小皮鞋上,然后落在地上。
“啊!”
丽尔丝的左手被滚烫的鱼汤烫到,低呼一声的同时,身体也下意识向后靠去,想要躲开跌落在地的食物和汤汁,但她本就心不在焉,此刻也完全忽视了脚边的鱼汤汤汁和一块柔顺、滑腻的鱼肉。
她踩在了上面,于是整个人向后倾倒。
扑通——
她摔在了地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木地板没有那么硬,后脑勺受到的冲击并不强,但仍然让丽尔丝眼前晕眩了片刻。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想要向眼前的人寻求帮助,但旅馆的侍从仍然笔直地站在门口。
他似乎原本就要离开,但又因为这突然的意外停留了下来,他低下头,却没有对眼前这个跌倒在地的娇小女孩提供任何帮助,只是微微张开嘴问道:
“丽尔丝小姐,你需要帮助吗?”
陷入晕眩和恍惚之中的丽尔丝没法立刻回答他,旅馆的侍从就这么站着,过了两秒,完全相同的询问再次响起。
“丽尔丝小姐,你需要帮助吗?”
他的眼睛明明在看着丽尔丝,看着她因为帽子跌落而露出的一头白发,看着这个结结实实跌在地上,右手无力,左手被烫伤,翠绿眼睛中因疼痛而出现水珠的女孩。他明明将刚才的事情尽收眼底,明明丽尔丝是否帮忙完全是不需要询问的问题。
他只是再一次用声音大小、音调、语气都完全相同的询问句问道:
“丽尔丝小姐,你需要帮助吗?”
轰隆!
连绵的暴雨中想起了雷声,继而是将整个世界映得苍白的闪电,旅馆的侍从背对着走廊的窗户,从背后传来的光芒只能照亮他的半张脸。丽尔丝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在苍白的光芒照射下看不到丝毫属于活人的生气。
仰着头的丽尔丝感觉一股凉气从身体深处蔓延而出,对眼前这个披着人皮却不是人的东西的恐惧刹那间占据了所有的心灵,让她的心脏砰砰直跳,让她几乎疯狂地大喊道:
“滚开!滚出去!滚啊————!!!”
旅馆的侍从微微弯腰,毫无异议的离开了。
丽尔丝却仍然没有恢复平静,刚才的景象和恐惧仍然残留在她的脑海里,她大力关上门,动作激烈地用桌椅堵住房门,发出了巨大的噪音。她任由那些散落的食物落在地上,也没有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墨,丽尔丝不想再考虑那些,也毫无精力考虑那些了。
她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包裹,房间的床在角落里,而她整个人缩在木床的角落里。她浑身冷汗,双手颤抖,紧紧咬着牙齿,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丽尔丝并不关心自己到底是谁,是陌生记忆的主人,还是突然觉醒的“丽尔丝”。
她只是不想在这个毫无生气,如机器般运行的世界生存。
她只是知道,这个庞大的世界上,自己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