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未逢君
烽火连天,残阳如血,映照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惨烈厮杀的战场。
鲜血浸染了大地,汇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溪流,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卧着,冰冷且僵硬,尚未有任何人来打扫。
夕阳透下与硝烟缠绵的光照到城墙之上,我迎着光一步一步登上城墙,仅剩的几个士兵对我弯腰行礼,恭敬让出路来。
站上城墙远望,只有西风吹动着战旗,发出烈烈声响。
多少年前,在那桃花树下,少女身着素雅的衣裙,巧笑倩兮,朝我轻轻招手,又一年桃花落下,却再也没有了——笑靥如花的她。
我伸出手想轻轻碰一下,想将她揽入怀中,想告诉她。
“华儿,对不起,我护不住了——这天下。”
兵荒马乱的乱世之中,人活着尚且不易,饿殍浮尸者常有,更别提天不遂人愿,年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即便我是百年桃妖也抵挡不住人们肆意的蹂躏和破坏,更别提我还未曾修炼到家。
不过很幸运的是,遇见了那个少女。
她将我带回了那座别院,悉心照料。
她是商贾之女,大家千金。
她与我见到的大多数寻常女子相同。
自小学习织布裁衣,琴棋书画,相夫教子管家,三从四德规矩从不落下。
可是,她与她们又有不同。
她若弹箜篌,我便随风为她伴奏。
她若织布,我便在院外为她撒花。
她会于我浇水施肥,偶尔谈谈家国天下。
她说不想穷于院中方寸,也想出门仗走天涯。
可世道不公,女子无钱,无权,无家,少了这层背景,她也不知何去何从。
十七岁那年,她再也躲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了一个没落的官宦世家,风光草草的出嫁。
出嫁那晚,她哭红了眼眶,后却很平静对哥哥和母亲道别。
当我欣喜到终于可以化作半个人形,终于可以离开那方小院去见她,已过了两个春秋。
再次见到她,却是在一个狠厉刻薄的妇人的谩骂之下,女子不卑不亢的挺着脊梁,低着头承受着老夫人没来由的怒火。
一顿数落之后,她没得到饭吃,继续回到屋子里织布,小姑子还是好言好意地相劝了她,“你听母亲的话一些,在家里行动别那么自作主张,母亲更喜欢贤惠的女子。”
女子没看她,脊梁依旧如钢铁一般,挺的笔直,只微微垂着头,掩下眸中的情绪,低低地应着,“好。”
夜晚的月亮发脓腐烂着,惨白着的光铺满人间,将光撒进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我终于看到了她那个名义上的夫君,姓焦不过区区一官府小吏。
她向他诉说了这几年自己在家中的不易,提出与他正式和离。
他也见事情不妙,立即换上了自己哄女人的花言巧语,终于她被说服,暂时息了这个想法。
转头那个愚蠢的人类就告诉了他的母亲,老妇人气得捶床大骂,直言要休了她,他也誓死守着两人的誓言,不会再娶。
焦便哭着无奈地让她暂时回家,她毫不犹豫,欣然同意,天未明便开始梳妆,为当时风风光光出嫁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纵使被弃,亦要不卑不亢回家。
没有人类眼泪也没有人类心脏的我,却也感觉到空气中窒息的气息,整棵树都难受,不住地晃动着枝丫,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它随风散尽。
“从前我做女儿的时候,出生乡野之地,本就没受过多少教养,更加惭愧的是嫁给了您的贵公子,受了阿母的许多金钱和彩礼,却不能胜任受阿母的驱使,同时,儿媳来到焦家两年,膝下无一儿半女,也是儿媳妇的不孝,与其待在这里碍了您的眼睛,不如今日我便回娘家去,也将我那些碍人的东西一同搬走,免了阿母睹物思人,又引得心情不好,气急伤身。”
焦母听到前面的话,气得气血上涌,一张干瘪的老脸像虾子烫红屁股,指着她 这个逆媳你你你你你半晌骂不出半句话,谁都听出了这些话的言外之意,她气得扶手摔了桌上的茶杯茶盏,“滚——带着你所有的东西,滚!别再出现我的面前!”
她似有所感的朝我这边看了看,我立马噤若寒蝉,耳尖爬上了可疑的红晕,只是我还不知,只感觉脸烧的厉害,奇怪了,好端端的一棵树怎么会热起来?
她又与小姑道别,紧接着是那个男人,啰啰嗦嗦与她说了半天话,幸好她只是敷衍地随意答答,否则我会直接原地爆炸。
焦承诺得言之凿凿,她扭过头去,答,“多谢公子挂怀,小女子不才,不值得你惦念,请你还是另觅良人吧。”
我附和着使劲点头,“不愧是我兰芝,拒绝人都这么有文采。”
焦眼神随着女子的背影而去,不甘心地望着马车远去,双手死死握成拳,仿佛碎了一地他的男人尊严,“刘兰芝,你会后悔的!”
回到家中,她向哥哥和母亲解释了原由,纵然大为震惊,可还是无奈接受了事实。
她又在家中住下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她依旧是当初的那个少女。
可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又拨动着众人的弦。
她的笑容少了,更加有成熟稳重的气质。
她会在月圆之夜,凝望着天上的月,透过那层层叠叠的缠绕云雾,仿佛要看到世界尽头。
她会在众人不知道的夜悄悄的饮酒,似乎这样能够消除她的满腹心愁,殊不知,愁更愁。
“别喝酒了,好不好?”我温声劝她,顺势夺过她手中的酒,我知道,她没醉,她只是哀伤。
我也发现了,她的酒量很好,即使半夜喝的大醉,白天也会正常的上工。
我不知道我这么出现会不会显得突兀,会不会吓到了她,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待在她身边哪怕一刻也好。
“历史哪又容得亵渎和篡改,我不过是万千浮云中的一粒尘埃,随风而来,归土而去。”她自言自语说着话,却将脸靠在了我的肩上,我瞬间不敢动弹,属于女子独特的幽香传来。
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也隐约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只得说,“历史也总归是人书写的,看看你们统一四海的那个人类帝王,尽管他在位不久,后人如何用春秋笔法书写他的一生,也是波澜壮阔,无人能及。所以,不要逃避,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
她紧紧抱住了我,我不知道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多少,只是当时轻轻嗯了几个字,我便送她回房了。
我发觉了她似乎挺在意那个男人,于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病,我再一次来到了那个男人的家里,直到彻底看清了那个男人的本质。
从头到尾他不过都是在利用她!与母亲演那么一场大戏,不过为了一个人唱红脸,一个人唱黑脸,让她走的理所当然,又心怀愧疚!
焦母厌恶刘兰芝是事实,焦家没落也是事实。
焦仲卿需要借着她这根杆子向上爬,通过她哥哥的人脉和财力认识高层大人物,而他已经顺利和魏太守的女儿搭上了线,成功让他女儿对他死心塌地。
不过条件就是——休妻。
休妻后迎娶太守之女为正,官升两极,此后慢慢会更高。
爱情事业双丰收,多么诱人的条件,焦只思索了半天就回复同意了。
他又舍不得放下美丽漂亮贤惠多金的刘氏,于是设计来了这么一出戏码,名声事业和女人两得,又讨得了母亲的欢心,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我气得捶墙,只恨自己是一个无用的桃树,只勉勉强强能结几个小果,甚至不足以解渴。
我回到家便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可是,可是,告诉她有什么用呢?她一深规院落中的女子又拿什么与那些拥有权势的男人斗?
正当我每日愤愤不平思考着怎么办时,她家中的亲人却是等不及要把她嫁出去了。
县令和太守的儿子接连来求婚,母亲和哥哥都顶着压力,不过暂时被拒了,哥哥烦躁地问她,“你到底要嫁什么男人?之前那个确实不怎么好,我认了,但是现在这个两个,你们可是云泥之别,他愿意娶一个商贾之女,低声软语来与你求亲,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了,你还想怎样?”
可是,为何只给女子嫁人这一种选择呢?
只有依附男人,才有生存的余地。
纵然他们将她的尊严踩进泥里,她只能摇尾乞怜的求着施舍和宠幸。
真是,不公平呢。
她仰头答,“哥哥,你也知道是云泥之别,身份如此悬殊,就像你觉得我会活成什么样子,那为何好好的天上之云不当非要俯身下来亲近泥地,岂不是自甘下贱堕落?其实说来说去不过利益二字。话亦说到如此,好歹我是刘家的女儿,受了刘家的恩惠,哥哥,全凭你做主吧。”
哥哥听了后面半句才慢慢息了怒气,开始着手准备婚礼一事,太守儿子很急促,三日之后便要成亲。
我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晚狂风大作,吹的人心乱神迷,我不住地落下泪来,满地繁花仿佛皆是我碎落的心脏。
母亲催兰芝准备嫁衣,兰芝默不作声,只安静地做衣。
仲卿听闻,赶快从官府赶了回来,两三里地之外,兰芝就认出了他的马声,待他走近,告诉他兄长已经将自己许配他人,而你又来做什么?
焦仲卿开口责备道:“祝贺你攀了高枝!磐石不移,蒲苇易折,如此我只能独下黄泉了!”
刘兰芝气急反笑了,回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同样是被逼迫,凭什么你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而让我备受煎熬,谁要于你做磐石蒲苇,难道不是你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脑子有病?去你的深情,回去留着喂你娘吧,毕竟她还等着抱孙子呢,也祝你早日不孕不育,无痛生子。”
她这话说的很轻,低覆在男人耳边,仿佛情人之间亲密又缠绵的情话。
说完这话,通体舒畅,仿佛积压了很久的怨念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宣泄,洪水终于冲溃了堤,向前奔去。
他指着她,虽然是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读书人,半天也骂不出一句脏话,只得羞红了脸憋出一句,“果然如母亲所言,无礼粗俗,行动自专由。”
二人别后,焦仲卿回去准备与秦氏女的婚事,母亲欣喜万分,知道这个儿子终于放下。
刘兰芝在成亲当日投水了!
这个消息立即不胫而走,像一滴水在油锅里中沸腾,在整个城镇中炸开,所有人都不可思议。
我心里不由一滞,身上仿佛有千万条蚂蚁在爬,令人躁动不安,揪得没有心的我像是被人紧紧扼住了命脉,脑海中浮现起女子生活的点点滴滴。
她,怎么会投湖呢?
她,怎么会轻生呢?
都怪我现在修为尚浅,无法长期维持人行,也没办法离这座院子太远,只得看着她一次一次被推入火坑。
空灵清冷的宛若神明的声音自天际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可是这般清晰的传入我的耳中,“可有愿未完成?”
“有。”我的声音坚定而决绝。
我与神明做了场公平的交易。
再次抬眼时,我已脱离了躯干成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