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那位妇人的头发已经脱落完,妇人的情绪异常失控,她狂暴着,见他们一家人就骂,什么话都骂,骂他们狠心,骂他们窝囊,骂他们不知感恩。
她情绪是那么疯狂,她的伪装是那么的不堪,她终究是将一切都撕破,一切虚伪的,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野蛮的……
全部暴露在他们的面前。
她一哭,她二闹,她威胁,她上吊。
她害怕,她恐慌,她逼迫,她疯狂。
陈小艳无言,她默默的看着父亲,想在他眼里得到答案。
男人一下子犯了难,一边是愧疚的妻子,一边是还在读书的孩子。
如果可以,他当然两边都要,可惜,他已经负担不起了。
他当然知道妻子的病要长期医治,不仅要大量砸钱,还要砸人。
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三口要必须有一个照顾妻子。
自己要打工,儿子又太小……
可是,那样的话,她怎么办?
男人不知道,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抽着烟。
陈小艳无言,她知道这已经不是她所能选择的了,而是她必须要做的。
她安慰着那个神情憔悴的父亲,说她不怕,反正自己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就算参加高考了也肯定考不上,所以她放弃,她来照顾妈妈。
父亲听后更是无声的落泪,他还能怎样呢?他又能怎样呢?他也没有办法。
后来,她没去上学,在医院里照顾着那脾气火爆的母亲。
她安慰着自己,对自己说天下没有那个父母是不爱自己孩子的,可能只是方式不对,但不管怎样都是爱着孩子的。
她想,可能母亲只是害怕,害怕死亡,害怕我们会抛弃她,所以她撒泼,她耍无赖,她想用这种方式,唤醒她们对母亲的误解,还有对母亲的尊重。
所以她尽心尽力的照顾着母亲,可她自己一个人终究还是有些劳累,后来这事被我知道了,我就想来看看她。
放假的时候,我来看望陈小艳,她当时正帮母亲洗着衣服,我找到她,问她是否后悔,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她轻声细语的说:“有什么不值得的呢?自己身为子女,照顾父母不是应该的吗?”
“可你也只是一个孩子啊?”我有些急切,难道真要这样,如果她最后母亲还是死了,这一切是不是都白费了?关键是这期间的关于她自己的遗憾是无法弥补的。
她淡笑,心平气和的叙述着:“可我也不小了啊,只要家里需要,我就得帮助家里啊。”
我靠着墙,无奈的叹息着。
再后来,我在那里帮忙代替小艳伺候着她妈妈,我只能说那女人极其难伺候,吃的东西很刁钻,用的东西也很刁钻。
我容忍了,也淡然了,不管最后怎样,这妇人都算是比较好的吧,有儿女还在身边伺候。
之后我负责白天,陈小艳负责晚上,我俩就这样轮换了好几天。
后来有一天,我买完水果回来,看见那妇人在看着趴在自己床头睡觉的小艳,那一双眼睛很无神的看着她,也不说话,也不含任何表情,就单单的看着。
直到我进来,她才收回视线,面色出奇的平静,我以为她又要闹,结果没有,安安静静的等待着我给她削苹果。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令我有些猝不及防。
“嗯?”我很茫然,心想她是受什么刺激了吗?
她转过头,没说话。
我没多想,将苹果给她削好,然后放在床头桌上的盘子里。
那一天她出奇的安静,很平静的看着四周,她的头发已经掉光,她的面色也愈发憔悴。
也是挺奇怪的,医生说她的身体算是比较可以的,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积极配合治疗。
意思是她算状态不错,但我怎么总感觉她一副马上要趋势的样子,她的面色也谈不上特别憔悴,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她一副快不行的样子。
“扶我起来,我想去走廊上走走。”
我点头,随后照做,她的身形有些消瘦,步履也蹒跚,走起路来仿佛油尽灯枯一般。
我是生怕她突然间就摔倒在地,结果她突然冷不伶仃的对我说了一句很离谱的话: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在这里摔倒?”
我无语,没说话,只是默默的搀扶着她。
她来到走廊尽头,这里有一扇窗,还有一张空中的病床,她坐在床头上,双目无神的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这病,一共花了多少钱?”
“具体我不太清楚,大概几十万了吧。”
她沉默好一会儿, 然后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句:“这些钱用在别处是不是要更好一点……”
半夜的时候,我醒来,发现小艳困得在打盹,这几天她晚上都没睡,身体自然是吃不消,但她还在强撑着,眼睛半闭半眯着。
我起身,告诉她困了就小睡一会,我先替她看着。
她点头,然后在一旁的空床位上倒头就睡。
我也是打了个哈欠,接着不知不觉间视线就有点迷糊了。
后来,不知为何,我心中突然感到一丝拔凉,我惊醒,睁眼一看,病床上的那位母亲艰难而又压制声响的呼吸着,她似乎很难受,眼神凝聚在天花板上的灯上。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下意识的来到她身边,询问着她的状况。
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说不清楚,也理解不了,似在责备,又似在悔恨。
她拉着我的手,她的手有些冰凉,我似要对我说些什么,似要向我求救。
她的手很有劲,抓得我生疼,我茫然,想抽开手,但她又好像要开口说话,但眼神又似在催促我做什么事情。
我第一次遇到这状况,大脑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是有些茫然的蹲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她。
后来,陈小艳醒了,看到眼前的状况后立马跑到床头前。
她的脸上,从茫然到哭喊再到急切,她急的眼泪瞬间落下,但立马反应过来,正打算去喊医生时,我一把拉住了她。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哭声停滞,病房里也不再有任何声响,仿佛是突然断片一样,画面在那一帧里停滞数秒。
陈小艳回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我是什么表情了,按陈小艳之前对我说的,可能就是一种对人命漠不关心的表情吧。
病床上的那位,好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的,躺了下来,身体缓缓放松,我能感受到她抓着我的手,突然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她最后的目光突然变得随和起来,她看着我,神情中带着些东西,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是怨恨,不甘,还是淡然,默许……
我回答不上来,我更希望的是,她的眼里是怨恨。
最后一个,她的目光凝聚在了陈小艳身上,她微张嘴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发一个音,但那最后艰难而又沉重的声音,还是没能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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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弦鱼……陈弦鱼?”
电话那头陈小艳的身音把我从回忆中唤醒,我一阵茫然,连忙问她怎么了?
“嗯?你问我怎么了?你突然间不说话,我叫你几声都没答应,我还在问你怎么了呢,刚才是在忙吗?”
“嗯……刚刚在处理一些事情。”
“嗯哼?你居然在接我电话的时候忙别的事情,该罚。”陈小艳嬉笑着,语气很是轻快。
我的嘴角也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我看着手中的发簪,问她。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吧。”
“你会怪我害死了你的妈妈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她恬淡自然地开口:
“其实也还好了,我那时可能确实挺恨你的,我当然也会想,如果你当时一发现,就去告诉医生,我妈妈或许就根本不会死。
但其实冷静一下仔细想想,结局不是早已注定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他婆婆的叫声,她欢笑着应了一句,随后又对我说道:
“那就先这样了,发簪你收着,我婆婆叫我呢,你知道的,我才嫁过来,得表现好点才行,我的得过去了,以后再聊啊。”
“嗯,你去吧。”我放下手机,目光又汇聚在手中的发簪上,它上面的花纹很精简,但很漂亮,有一种简约风格的美。
我来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那时候的那位母亲,在看向窗外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认为,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为人父母,我暂且认为她不是一个好母亲,至少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母亲。
而那时在医院,我其实是也是希望那位母亲就此结束的。
所谓孝顺,所谓善终,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做好了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