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老旧的,桌面上的漆都起壳的围炉旁,上席坐着老太太,我和小姑娘共同坐着右席,剩下的两个位次给大儿子和二女儿两家人坐。
此情此景,乃是绝大多数农村家庭都会经历的——“清算”。
谁家当时对老两口最好,一年来看过几次,出过多少医药费,谁家当时给老爷子干了什么,谁家在当时老爷子去世时出了多少钱,多少力……
最后从老爷子的方面转变为现如今的老婆子,那两家是说的头头是道,甚至有理有据,但两家中大儿子显然是稳据上风,二女儿一家只是在尽可能的说出大儿子的不足,以及自己的孝顺。
二女儿她是知道自己再怎样都拼不过大哥,所以她是打算尽可能的为自己说一些好话,至少不能落下个不孝子的称呼。
不得不说,二女儿还是很聪明,知道不可强求,不过似乎她的老公不愿意,硬是要与老大比划比划。
二女儿有点佛系,但她的老公就比较激进,可能想蚊子再小也是肉,能捞一点是一点。
所以二女儿一家就是二女婿在输出,二女儿在一旁打轻微的辅助。
但他们不管怎样,都不可能胜过老大,就凭他是男的,又是老大,就凭这两点,他就是全场的MVP。
而永远开不了口,永远处于被动局面的就只有我身旁的她了。
“嗯……这个话又说回来了哈,哎……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直接来的好,啊,我们就不谈那些亲问之类的话了……”一个寸头圆脑的,看起来没有一点心眼的男子发话。
“啊,二妹你可能不晓得,但妈是绝对清楚,我这些年是不是拿钱拿的最多,啊……就算我回来的少,那些不们就不谈,妈和爸那时候生的病,是我开的钱。”
“怕不是哦——”一旁的二女婿发话了,“那时候爸着的尿毒症,去医院住院花的钱都是我和老三平摊的,照顾也是我们做的多……”
寸头圆头男听到这话瞬间不乐意了,“你晓那样哦……爸死的时候是不是我办的席?妈和爸过的生也是不是我办得最热闹?”
话题就这么热火朝天的进行着,甚至场面有些激烈,要不是有二女在旁边劝着,我估计都要打起来。
我看向坐在高席上面的老人家,她神情恍惚的坐在那里,自始自终只是点头几下,并没有多说什么。
好像她知道,这一切都早已注定,无论怎么谈论都没有任何意义,无非是在她面前,或者我面前做做样子。
老人家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神情中多多少少带有些孤独与不舍吧。
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到死都在为这些事情考虑着。
我当时也是不理解,或者该说我还年轻,脑子里还都是美好的幻想与理念,我并不了解农村的这种情况。
我记得那时候我仗着自己的一身正气与我那引以为傲的三观,我在那个“围炉会议”中发言了。
我所说的很简单,无非是现在你们该考虑的是老人家的善后问题,是老人家的心里问题,你们这样直言不讳就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吗?她可是你们的母亲啊!
当然,我说这话的目的是因为他们身为子女,但如今的行为却让人有些大跌眼镜,我本意是想呵斥他们的这种行为,我是从一个大义的角度出发。
然而我还是太年轻了,很多事情说不清楚的,你说它复杂,它也就是那么些事儿,但你要说它不复杂,它里面牵扯的东西、价值、情感、利益堪比小说还精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形容如此在合适不过。
这些事情你说不清楚,你评判不清楚,你甚至都无法理解这些事情的存在。
“我们能避开一头大象,却躲不了一只苍蝇。”有时候你认为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恰恰是事态朝严重方面发展的每一寸的推波助澜。
在农村,无论你怎样,做与没做,乖巧与否,我都敢肯定,终有那么一天,你所毫不在意的事情,一定会成为某一件事态的导火索。
自从我在“围炉会议”上发表了那一篇言论之后,我先是听到一声毫不伪装的嗤笑,之后就是一句信誓旦旦的承诺。
然后……我就坐下了。
我似乎是底气不足,又似突然醒悟一般,我点点头,沉默,一副知晓的样子。
我也是事后才醒悟,我所做的根本无意义,这并不是冷漠,也不是怂蛋,而是立场,关乎整个事情的立场。
他们对我还是很尊重的,认真的听我说完话,也做了回应,更是已经明了的答应了我的意见。
那么……所谓的人情世故,也就在此刻彰显的淋漓尽致。
所以,那时候我才明白了老人家的立场,以及内心的孤寂。
因为本就是成定局的,无论怎样……
后来,“围炉会议”在经历了三个小时后,圆满结束。
这场会议,主要是对之前一直商量的做最后的确定以及强调。
土地,房子,树林,存款,护理,住院,丧事……方方面面,都已经安排妥当。
与天经地义的一样,老大拿的好处最多,后事与丧事三家共同承担。
而四毛的安排,因为他人都那样,所以房子给他,存款也留一些给他,三家再最后给他一些钱,而四毛一家不需要承担起任何处理老人后事的责任。
至于以后三家会不会还帮助四毛,在“围炉会议”上并没 有明说,不过并不代表就“没有说”,那就要看他“她”的诚意了。
后来,我也是明白了自己的作用,在这次会议中,我是唯一一个外人,与其他人都无直接利害关系的人。
所以我毫无疑问成为了见证者与作证人,又加上我是教师,就由我手写四份白纸黑字,他们四家签字,然后我再签字,约定也就如此完成。
可能会疑惑为什么要做的这么绝,是不是太过严重,太过诋毁。
但我想说的是,以前我还不了解农村的时候,我也以为它会是那般纯真美好。
山青水绿,山美水美人更美的。但后来我也是才发现,无论是一直被我们所认为的,所歌颂的,还是我现在所见证的,那都是真实的农村。
只有这些美与恶都集在一起,它才是全面的,完整的农村。
对于这个结果,说它太不人性了吧,也未必,说它还可以吧,那未必,好像明明该有更稳妥,更好的办法,但却还是以这个不好不坏的为最终决定了。
因为一旦更改,矛盾就又激化了,所以总得来说没有完美的方案,只有能闷声接受不公的人。
后来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也留在了这里过夜,我还是第一次睡在这么狭小而又充满年代感的屋子内。
之前的时候老大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偷瞄着四弟妹,我觉得绝对是有什么歪心思,就偷偷告诉那姑娘叫她小心一点。
她点点头,说她会注意的,然后告诉我要好好休息。
后来我就得走了,虽然虽然有些放心不下她,但我别无办法,我不可能一个寒假都在她这里,临走之前我悄悄塞给她一部老人机。
她们家里是有一台老式电话机的,不过要是发生什么意外就不太方便,所以我塞给她用于保护自己。
“记住了,上面有我的号码,遇到什么问题都要给我打,明白吗?”
她有些不太好意思,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吧。
“嗯……谢谢老,秦先生。”
我笑了,下意识的摸了摸她的头,她虽有些抵触,但并没有推开我。
“不要觉得亏欠我什么,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她很郑重的点点头,“嗯,我记住了,秦先生。”
“好了,我也该走了,电话一定不要交给任何人,也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对着她叮嘱几句,像是在面对即将毕业的学生一样。
“嗯……”她轻声应着,眼里有些不舍。
“那老师……您以后,还会回来吗?”她小心翼翼的询问着,生怕我会生气,或是得到的答案与她所愿的相违背。
“哈哈,你别这么想。”我有些哭笑不得,“放心,我不会跑路的,我要是跑路不干了,上面可是要怪罪下来的。”
“嗯……”她有些松了口气,“那老师,一路顺风。”
“好。”我挥手,又一次走在了通往群山之外的路上。
“老师!”身后的她突然朝我大喊一声。
我有些迷茫的转过头。
“下一次您回来的时候,可以给我带一些外面的花种子回来吗?什么都行,我想把它们种在房子前……”
她见我不说话,连忙补充道:“您放心,我会给钱的。”
我忍俊不禁,脸上的笑意像拨开云雾的太阳。
“好!我答应你,你等着吧,等我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