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我哑口无言,我沉默的蹲在一旁,低着头看着脚下有些潮湿的泥土,地上有一些微小的芽在破土而出。
这些芽可真奇怪,一场春雨过后,就悉数将它们毫无防备的引出,它们无非是得到了这短暂的好处,可它们不知,它的在之后那短暂的生命中,会经历怎样的残酷。
于整个土地而言,这些草芽真是自作多情,明明这片土地不是为它们准备的,甚至这场春雨在文人墨客中也不是为它们歌颂的。
但它们却是那样的为这本不属于它们的一切所感动,不……该说它们本就是一个意外,一个bug呢?
“所以啊……我按理说是嫁过来的人,是「别家人」,但婆婆却还是把所有的东西给了我,或许真就如老师所言,她的好都是有目地性的,可却也不可否认婆婆真的把我当做亲人来对待。”
“婆婆信任我,甚至也为我着想过,或许在老师看来婆婆是一个偏爱自己儿子,愿意为自己的儿子牺牲所有,哪怕会对别人造成伤害。
但从婆婆的角度来看,她又有什么过错呢?
以前的时候,婆婆就和我谈过,她说她在地里劳作了一辈子,从她生下来的那一刻,就被这土地所困住,甚至是被苦难所困住,她说她这一辈子,算不上太凄苦,因为总有比她还凄苦的。
可却也是在算不算幸福,小儿子从小痴傻、目睹亲人一个一个离去,自己丈夫又走的早,为了照顾小儿子自己即使骨瘦如柴了,年老体衰了,也要下地干活。
日子也就在早晚劳作中过去了,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她说她真就和土地打一辈子交道,离开了土地她就什么也不会。”
“她那时候说,她不希望我也和她一样,一辈子就困在山里,如果我要是有一天撑不住了,就给四毛最后做一顿好吃的饭,之后就一走了之,永远也不要回来……”
她一吐为快的说着,像是在宣泄一件十分压抑的事情,可她的语气却又是那么的随意,话语中带着些细腻的感伤,以及那润物细无声的温柔,初听时,浑然不知她的所想、她的所感,等再回过味来时,只剩那余音绕梁般的心酸回荡在心头。
我依旧保持着沉默,即使胸中深深地替她打抱不平,可现实的复杂与无奈着实叫人只能暗自空叹息一声。
“而我的丈夫,虽人很傻,可心也不坏,属于「人丑良心好」的那种,嗤……”她没忍住,笑了,笑得特别没心没肺,那种笑是对其他任何人都使不出来的。
“他啊……有时候发起疯来真是要闹个天翻地覆 这个时候他就不是傻了,而是疯。但有的时候吧,他有显得特傻,傻到与一只狗同吃同睡,还拉着狗的手说咱俩是朋友,甚至还带着狗去找屎吃,噗……哈哈……说要给狗解馋……”
她笑了,甚至笑出了泪花,她的眼角眼角像天上那轮弯弯的月牙,是那么的纯真美好,令人很想去守护她。
“他之所以能对那只狗那么好,也只是因为那狗是他唯一的玩伴而已……”
她说着,这会儿语气竟又有些莫名的伤感起来,虽那话语中带着些戏谑的口吻,但却能莫名体会到那字里行间独特的情感。
“我的老公……傻了三十多年,被人嘲笑、说闲话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其他男人早就事业有成,成家立室了。
可他呢?还是那般幼稚,还是那般长不大,人又长得那么丑……哼哼,你说这人吧,你傻就算了,关键你还长得丑,真是活该被人嘲笑一辈子……”
“哼哼……不过哪又如何,他是我丈夫,他懂得如何保护我,哪怕最后还是得我来收场,哪怕他反而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谁叫我嫁给了他呢?”
她轻轻的说着,语气也越来越轻柔,她眼含微笑,眼底深处,是那轻缓舒宜的闪光。
能让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如此这般,当真是令人羡慕。
半响,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汇聚视线,收回神色,脸上有些红晕对我歉意道:“不好意思啊老师,让你见笑了。”
“没关系……”我轻轻的摇了摇头,这时候一阵有些惬意的春风扑面而来,空气中夹杂着树林,还有山花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仿佛烦恼通通都回避一样。
那风吹拂着她耳鬓的秀发,那张孩子气息依旧存在的脸上,多了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贤惠,以及知性。
我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我想再与她细细说说,说出我的所感所想,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一份心有余力而不足的关切,以及很想为她做些什么的可笑想法。
最终这些都化作一团不可琢磨的乌烟瘴气,一旦说出口,反而会破坏眼前这份独特、而又难得美好的宁静。
“无论如何,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心中那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吐出这一句,但却也是最合适的一句。
“谢谢老师……不,秦先生。”
她对着我甜甜一笑,这一刻,好像才是她最渴望,也是最轻松的吧。
比起令人感到未知的外面,窝在这个破旧的船舱里,确实也是能躲过暴风雨的办法。
这一点,我其实早该发现的。
在之前来请她去读书的时候,她会选择哪条路就已经很明确了。
那时候上面要来检查,我因此来到了这里,也第一次与她相遇。
之后从她对四毛的态度,对她婆婆的态度,以及那时候老人家对我所说的话,无一不在说明一个问题。
在她的潜意识中,已经把这里深深的当成了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家。一个可以逃避世俗,逃避一切苦厄与难过的地方。
而之后她去学校里,也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她厌倦外面,厌倦与其他新奇而又繁华的接触,甚至是害怕与这个社会接触。
在她的观念中,自己的身体本来是一个十六岁的乖学生。自己本该想的,本该做的,是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一个好大学,成为一个被知识所熏陶的文雅女子。
然而现实却不是这样的,她被人强行夺取了身子,她失去了一个孩子、一个乖女孩最重要的东西。
她变得再也不是乖孩子那般纯洁,那般无瑕。
她是肮脏的,她不得不打碎那原本如梦如痴的幻想,去提前做那一个小大人。
慢慢的,她所想的,与她所经历的,已经完全与芳龄二八相脱轨了,她已经不属于「芳龄二八」了。
再之后,因我的到来,她再一次前往了学校。
坦白说,她很害怕,她害怕那些孩子会问她,会去揭开她的伤疤。而果不其然,那些孩子的眼中,所看她的那种神色。
那种单纯,而又好奇的神色。
她说不清楚,他们看着她,像是恶意,又像是好意,而她也清楚的发现,自己完全不属于这里。
与周围的人相比起来,自己是那般的格格不入,甚至已经无法与她们畅聊着那些独属于芳龄时期的话题。
她们对她的生活感兴趣,她却对她们的生活不感兴趣,明明身为同龄人,之间的差异却是天差地别。
所以……她选择了逃避,继续前往那个:「逃避现实的花园」。
这些事情,我原本就该早知道的……
风停了,我们得回去了。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虽这里地广人稀,但却也安详的立着一些老旧的坟,它们的头上挂着「亲」。
所谓的「亲」是这里的习俗,被称为“挂亲纸” 也就是“挂念亲人的纸”。
那是一种白色的纸,被撕成一种独特的形状,然后用一根树枝挂在坟头,用以悼念亲人。
我和她,还有四毛,一同来到了两座坟前,一座是新的,一座是旧的。
这里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一个多月前我还来过这里,但现在这里也是长了些杂草,看起来和记忆中的画面有些冲突了。
“当真是要一辈子要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啊,生前在地里除草,你赢了它们,但最终……你还是斗不过它们。”
我在心里暗自叹息着,与他们二人一起,为眼前的两座坟哀悼。
我看着眼前的两座碑,上面写着逝者的名字,以及后代的名字,可惜明明上面的人名挺多的,但当时来的人,却只有那么几个。
四毛上前将一根细小的木棍插在他们的坟头上,嘴里还念念有词:
“嘿嘿……爸、妈~以后有机会的话,记得来找我哦,我可想你们了,特别想特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