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时。
自从布莱特•V•阿德勒克莱茨称作的飞机从雷达上消失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巴布鲁焦虑的喝掉了四罐自动贩卖机里提供的无糖咖啡,过多的咖啡因让他的心跳犹如一头发情的公象正充满力量的狂奔。
他看过了不下五六波哭泣着搂抱在一起的乘客家属,晕倒在地的老妇人,懵懂不知但被大人吓得手足无措的孩子,感到内心充满狂躁的情绪。守护者能做到的事情很多,但也不代表当他们被关在一个大铁匣子里从三万英尺高空掉下来,还能够幸免于难。
虽然烈在隐修会的刺头名声,让很多人提起他就一副“敬谢不敏”的嘴脸,但要巴布鲁接受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同事死于非命还是很难的,更何况那架航班上有三百多个人,那意味着有三百多个家庭因此伤心欲绝。
巴布鲁再次走到自动动贩卖机前,塞进20埃磅纸币,想吃点什么缓和下情绪,眼角余光瞄到自己身边正站着一个小男孩。
他认识他,刚刚有位女士晕倒了,那是这个小男孩的妈妈。
“嗨。”巴布鲁干巴巴地说。
小男孩脸蛋上还挂着一大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他吮着手指抬头看向黑皮肤的年轻人。
“你想要什么?”
小男孩摇摇头。
巴布鲁觉得喉头发紧,他蹲下身体,双眼和男孩平视:“没关系的。你要什么都可以,我来出钱。”
男孩有点怯生生的,他回头看了看被亲戚围绕的母亲,终于下定决心向自动贩卖机里的士力架伸出了手指头。
“好的。一个士力架。一瓶水。”巴布鲁摁下按钮,自动贩卖机叮叮咣咣吐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示意小男孩自己取用,巴布鲁摸了摸他的头顶。
“做个男子汉。”他说。
小男孩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跑向自己的母亲。他挤进人群,爬上母亲的膝盖,像是害怕她也消失不见了那样紧紧搂住对方的脖子,那位裹着头巾的年轻妇女满脸泪痕,抱着儿子亲了又亲。当小男孩举起士力架时,年轻妇女惊讶地嘴巴微张,跟着低头和儿子说了什么,小男孩边点头边指向巴布鲁。
菜鸟佣兵感到一阵窘迫,他开始觉得在机场随便给小孩糖果不太好。
万一他或者她花生过敏呢?
万一他们不喜欢士力架怎么办?
但最终,那位年轻母亲只是越过人群,对他点了点头。
——谢谢。她的用嘴型说。
巴布鲁并未对此感到轻松,相反的,他觉得无地自容。当他加入狮鬃佣兵团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现在,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渺小、多么微不足道,甚至不能让这位母亲感到些许宽慰。
他咬紧牙根,掏出了手机,在摁下号码的瞬间,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巴布鲁差点手一抖把它扔在地板上。
“巴布鲁。”电话接通了,一道女性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那嗓音既熟悉又陌生,却像一只温暖的手按压在年轻人的心房之上,把那些无助焦虑的情绪抚平、折叠起来,放在那个它本该在的小小角落里。
“请问你是?”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卢尔德修女,我们见过面。”
在“卢尔德”这个名字敲打耳膜的瞬间,巴布鲁就想起来了。
“修女,我……我还没有说谢谢!”他结结巴巴的说,“如果不是你,我恐怕现在还在英国病歪歪的躺在床上呢。”
修女在那边轻柔地笑了:“那不是我的功劳,是阿菲丽嘉女神。”
不知道为什么,巴布鲁感到脸颊一阵烫热,卢尔德修女苗条的身影还留在他记忆之中,从未因时光流逝而模糊,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美丽。可以说,卢尔德修女就是巴布鲁的女神。
“不管是什么,我都要谢谢你。”
“不用客气。巴布鲁,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忙。”
“帮忙?你遇到什么麻烦了?我-我在佣兵团,我可以请我们团长来……”
修女快速地截断了他的话:“泽拉塔塔在我身边。现在我需要的是你,听我说,那架失踪的飞机马上就要坠机了。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的话,它将会坠毁在吉萨,现在已经无法通知当地人疏散。你愿意帮助我吗?”
“我愿意。”巴布鲁斩钉截铁地回答。
“太好了。”修女松了一口气,“我需要你的身体。”
“什、什么?”
在菜鸟属下大吃一惊的同时,泽拉塔塔中气十足的声音插了进来:“集中注意力,小伙子!修女是要用你召唤守护者!给我闭上嘴巴,老实听着!”
有时候巴布鲁会觉得他们这位团长粗枝大叶得根本不像女性,他握着手机深呼吸了三次才能接上话:“我要怎么做?”
“看到黄金塔时,把你自己交给即将到来的朋友,毫无芥蒂、毫无保留。”卢尔德修女轻轻地说,“不要害怕,我和你在一起。现在,闭上眼睛。”
巴布鲁深深地看了一眼聚集在机场中间的乘客家属,合上双眼。
两耳掠过的巨大风声让年轻人惊恐的睁大眼睛,巴布鲁发现自己正站在半空中,头顶上是亮黄色的巨大太阳,脚下是翻滚着的白色云浪。
一架伤痕累累的飞机在他眼前飞速下坠,飞机中部的舱顶早已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电流火花从创口迸出,在巴布鲁的位置可以看到裸露的机舱内部到处都是焦痕和血迹。
“阿菲丽嘉女神啊。”年轻人喃喃地说,并不在意为什么寒冷和狂风不会侵袭自己,他迈开步子,某种力量顺从巴布鲁的意志将人送到下坠的飞机侧面。巴布鲁确认飞机舱顶撕裂时有几个不幸的人因此丧生,但留在飞机上的尸体之中,并没有烈的存在。
修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集中精神,亲爱的。”
“OK,好,我要——”巴布鲁的话还没说完飞机就没入了云层,在它身后露出的广阔天空中,金色三角型堆叠的高塔猝然出现,如灯塔般指向太阳所在的方向。
个小小黑点从高塔向巴布鲁飞来,它的速度那样迅猛,一呼一吸的功夫已经到达了年轻人面前。
“我叫莱扎。”巨人说话时如同雷鸣,一颗颗巨大象牙坠在他胸前看起来像是小孩儿把玩的狗牙,“把你交给我。我将使用你,达成卢尔德姐妹的愿望。”
巴布鲁张大嘴巴,仰视着莱扎:“当-当然,你也是守护者?”
巨人莱扎微微一笑,白牙齿和黑皮肤形成强烈反差:“你可以称我为守护者,你也可以称我为神。经过这么漫长的时间,这二者之间的区别也不再有了。现在,你只要相信我……”
“毫无芥蒂、毫无保留,是吗?”巴布鲁从不知道自己紧张的时候会笑出声,现在他明白了,那笑容仿佛受到了巨人莱扎的感染,灿烂得像非洲草原上空悬挂的太阳。
“是的,就是这样,保持住。”莱扎伸手握住他两肩,巨大手掌几乎能包裹起年轻人的整个肩胛。两双近似的棕色眼睛欢快对视,下一秒,巴布鲁在头晕目眩中感到自己正以非人的速度下落、劈开空气撕开云团,摆动着长长的尾巴——
“咦?!”年轻人回头看向自己身后,巨大的身体在风中蜿蜒,棕色与黑色的鳞片亮光闪闪,“莱扎!喂、莱扎我好像变成了……”
“蛇?”巨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包裹着巴布鲁,“让我秀给你看,一条蛇能干什么。”
突然的失重感让巴布鲁放声尖叫,莱扎正带着他一个猛子扎下云海,风声就像千百张帆同时张开,发出响亮的噼啪声,他们用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坠落,直到与飞机平行。
巨蛇在空气中游动,强健的尾部抽打着天空,当呼吸、肌肉、骨骼到达同一频率的瞬间,莱扎卷着巴布鲁猛地向前蹿去,巨蛇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中飞机机翼,有力的身体盘卷上去,一寸一寸地收紧。
飞机在巨蛇的力量作用下吱呀作响,漏电的电线、起火的油箱并不能起到什么阻挡作用,飞机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变形,左侧机翼率先爆炸,接着尾翼也宣告报废,滚滚浓烟中波音773就像一只被巨蛇捕捉的鸟一步步迈向死亡。
巴布鲁的心跳加快了,他已经明白莱扎或者是巨蛇想要干什么——在飞机坠落之前将它捣毁,最大程度减少它对吉萨的损害。
就算是听着有关守护者各式各样传说长大的巴布鲁,也无法相信守护者的力量竟然能如此强大,还有……居然莱扎说他自己“既是守护者又是神”,难道远古时代的神话传说都是真的?那些被奉做神明的,全都是守护者?
在年轻人头脑风暴的时候,耳边传来莱扎不满地警告:“不要想那些无用的东西,巴布鲁。集中精神到你的使命上!”
刚要开口道歉,巴布鲁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了什么东西,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两个漂浮在半空中的人。不,语气说是漂浮,不如说是他们正在缓慢下坠,似乎有什么力量正抵抗着地心引力,让这两个人下落的速度远远比波音773要慢。
是火。
随着距离的缩短,巴布鲁终于看清了包裹在两个人身周的东西,那明亮的橙红色薄膜由层层火焰组成,不断被强风削弱却又能马上重新饱满起来。身穿银亮甲胄的黑发男人贴在另一个背部,双手紧紧搂在对方腰上,他们如同风中叶片那样飘忽着缓缓下降。
巨蛇紧勒着飞机与那两个人降落到同一水平中,对方吃惊的表情逗笑了巴布鲁,但是当下方的那个圆寸头提起手臂,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时,他的笑容变得相当尴尬。
不知道莱扎还是巨蛇能不能防弹?
他们只对峙了三四秒,穿着甲胄的人低头,似乎对持枪的人说了什么,后者满脸迟疑放下了枪。他们就像灵巧的芭蕾舞者在半空中转身,穿着甲胄的人侧转过来与巴布鲁对视,那张帅气的面孔与深刻在年轻人脑海里的一模一样。
是烈!
全隐修会最头疼的刺头之一!
他幸免于难了,还带着个幸存者!
巴布鲁又惊又喜:“莱扎,我们能不能帮他一把?”
你觉得他需要帮助吗?”巨人反问。
“呃……”不得不承认,烈和他的同伴看起来相当游刃有余。
“这两个人相当强大,他们会存活下来的。”莱扎轻声说,蛇头徐缓地摆动,冲着烈的方向点头致意,“我们必须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仅仅这一个动作,烈和他的同伴就理解了莱扎的意图,他们两个同时伸出右手将两根手指压在眉毛上做出个帅气的军礼,随后,包裹在烈身上的火焰加大了喷射的力度,将两个人带离到远处。
“来吧,孩子。”莱扎呼唤着巴布鲁,无法形容得更确切,年轻人感到一股温暖的洪流从自己的胸膛倾泻而出,注入到巨蛇的身体里,盘绕在飞机上的身体愈加粗壮,鳞片摩擦着飞机机体发出钢铁相互撕裂的声响。
更多的火花,更多的火焰和浓烟,更多的扭曲的吱呀声,巴布鲁知道那个关键时刻来临了,他必须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年轻人绷紧身体屏住呼吸。
下个瞬间飞机发出一道窒闷的裂响,在巨蛇的身体之间断折成了两截,接着,它开始爆炸、崩裂、飞溅,莱扎和巴布鲁并没有放松对773的禁锢,相反的,他们更加无情地拧绞着剩下的残骸,尽可能地粉碎它们。
巴布鲁放眼望去,吉萨已经清晰可见,一块块的居民区像巧克力板那样整齐的排列,公路微微闪亮纵横在其中,吉萨金字塔屹立在沙漠之中,难以想象第一个于天空俯瞰这伟大作品的人心情如何,巴布鲁在这瞬间深受震撼,过去与现在,巴布鲁与莱扎,似乎正因吉萨联系在一起。
恍惚间他看到了夜晚钻出沙丘,好奇旁观着渺小人类辛勤劳作的巨蛇。
法老王在祭祀的咏唱之中割破手掌,让血低落在蛇头上,血滴顺着光滑的鳞片滚落,巨蛇恭敬地低下了头。
“你走吧。”斗室中,一名身穿皇室服饰的女性对隐藏黑暗之中的巨蛇说,“你是神,就像神一样永远存在下去。不要管法老王的血脉将会如何。时间会修正一切。”说完,她将手伸进膝边的草篓里,取出两只眼镜王蛇放在纤细的手臂上。
“克里奥帕特拉……”巴布鲁听到莱扎颤抖的声音。
眼镜王蛇亮出尖锐的钩状牙齿,刺破了埃及艳后的手臂。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的巨蛇忽然醒了,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巨蛇昂起头颅,光脚板有节奏的踏地声、歌声、鼓声交汇在一起,召唤着莱扎。
那是许久不曾听闻的求神歌。
会是他们吗?还有人记得老莱扎吗?他们对我有所求吗?
鳞片在地面上摩擦,发出沙沙声,不知道怎么的,这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急切。
巨蛇冲破了黑暗,炽烈阳光照射在他身上,鳞片舒适地张开,新鲜的空气、陌生的气味顺着分叉的蛇头卷入口腔,莱扎品尝着,期待着,低下头将目光凝聚在他期待已久的天选者身上。
“原来是这样的,天选者与守护者。”巴布鲁喃喃地说。
“不都是这样,年轻人,以后你会知道的。”莱扎轻声回答,“无论如何,希望你也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守护者。”
“谢谢。”巴布鲁说,“谢谢。”
巨蛇收缩着身体,巴布鲁调整着呼吸,他们收紧了身体,巨蛇如同弹簧一样压缩着肌肉,飞机残骸最后一次爆炸,在烈焰中完全解体,粉碎为细小碎片,浓烟一度遮蔽了天空但是很快被干热的风吹散。
巴布鲁俯瞰着美丽的吉萨,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干得好,巴布鲁。”修女的声音再次响起,“谢谢你,莱扎。”
“不胜荣幸。”年轻的天选者与古老的守护者同时说道。
与此同时。
115个人类外加一名恶魔系守护者的大逃亡即将接近尾声。
大部分人处于空的控制下,顺着点点星光的指引,沿着由参天树木遮蔽的小路踽踽前行,他们不会记得在飞机上发生了什么,对这段路程也没有清晰的印象。
在这115人之中,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不同。他姓唐,他的家族曾经同唐鹤龄一起掌握着整个中国的天选者资源,当最辉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之后,唐的祖父带着妻子来到了英国。背井离乡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总比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一天天的削弱下去更好。
唐仍然有天选者的血脉,虽然已经十分稀薄。但正因为此,空之魔女并没有能完全操控他。
他记得自己不由自主的踏进那个神奇的球体里,也记得从失重到双脚落在地面上那瞬间,身边掠过的巨大影子;他当然记得在飞机上是什么样的怪物攻击了乘客,也对是谁阻止了一切心知肚明。
但最让唐震撼的是球体之内的世界,无边无际,广袤漆黑,没有月亮,只有星光——如果借由某种意志排成一队的闪闪发亮的光点也能叫做星星——只有星光指引着他们向前。
有个声音在唐的脑海中回响:向前走,就可以活下来,跟随着星星,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除了唐,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像是沉浸在美梦中那种梦游的人。在队尾,唐看到了那位危急时刻还在安抚乘客的副机长哈德森,在登记时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副机长早已不复开始的光鲜,他鼻青脸肿,左边制服袖子还撕破了,胸前撒着斑斑血点,就算这样,哈德森副机长也当得起英雄之称。
“哈德森,哈德森先生?”唐压低声音。
林肯•哈德森副机长起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跟着他的视线先是扫过唐、又缓缓地从左摆动至右侧,唐看着副机长嘴巴一寸寸张大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当机立断伸手捂住了对方嘴巴。
“别出声!”唐说,“你答应我冷静下来,我就放开你。”
哈德森就着他的手心慌意乱地喘了几口粗气,点点头。
确认对方真的已经从震惊中冷静下来,唐松开了手,示意哈德森回到缓缓向前行进的队伍里。
“他妈的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哈德森压低声音。
“不知道,不过我们应该是得救了。”
“你怎么能确定?”
“不然那个人特意把我们从坠毁前夕的飞机上弄到这儿是为了什么?”唐很想翻白眼。
哈德森将头探出人群又缩回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不知道,只能跟着人群走,路的尽头一定有什么东西。”转过身看着来时的路,两旁摇曳的树影和让人失去方向感的无垠黑暗就像隐藏着什么凶猛的怪兽,倒抽一口冷气,唐说,“我觉得最好还是别往回走了。”
哈德森啪嗒闭上嘴巴,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