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长风所能回溯到的、最初的记忆是在“蜂巢”。混凝土浇筑成的六角形小小单元,按照昆虫巢穴的方式堆叠在一起,没有门、自然也不需要窗户,每到太阳升起就会有炙热的阳光射进来,让你焦渴难耐,不得不从六角形的房子里走出来躲避,而一旦太阳落山,又会冷得要命,只能找个不怎么漏风的角落里等着天亮。
那时候,配给只能维持最简单的生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每天你一睁眼,罐头、水、面包就会摆放在小单元的地板上勉强让人吃饱。楚长风来的时候是秋天,每天都把罐头和面包吃得干干净净,冬天的寒风给他上了惨痛的一刻,衣服和被褥远远不够,在别的大孩子用配给半换半骗得到崭新的御寒衣物时,他只能在小单元里走来走去让自己温暖起来——也幸亏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缓过一口气来的楚长风学会了储备,学会了用罐头锋利的盖子切削东西,也学会了怎么在自身最小损失的情况下伤害别人。那时候最厉害的人是“白毛”,他年龄最大,长得也最强壮,并不喜欢欺负别的孩子来表示自己有多么强大,和白毛交易你总能得到最多的好处,所有人都喜欢白毛,除了一个叫“丑八怪”的孩子。
据说丑八怪刚刚来的时候,整个人是完好无损的。不幸的是,丑八怪在冬天来到蜂巢,挨过了前两场雪,第三场雪降临的时候差点被酷寒带走。丑八怪发起高烧、神志不清,从他的小单元里掉下来摔在雪地上。厚厚的积雪让丑八怪避免了摔断脖子的命运,在雪里躺了一夜后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奇迹般地退烧了,但丑八怪也向死神付出了代价——他的耳朵和鼻子被冻得坏死,很快就发黑脱落,只剩三个丑陋的疤痕。
白毛和丑八怪是同一年来到蜂巢的,春天来的白毛活的像皇帝,而冬天的丑八怪就像老鼠,这让后者的愤怒根本无法遏制。丑八怪总是无休无止地挑衅白毛,大部分时候,白毛都不予理睬,除非丑八怪做的太过分让他无法忍受。
“为什么你不杀了丑八怪?”楚长风交给白毛两个牛肉罐头。
“你想要什么?”白毛不答反问。
“那个。”他指着角落里的某个东西说。
“这个?”白毛把楚长风要的东西拿过来放在他面前,“鞋?”
“鞋。”他重复着这个新词,“我的鞋不好。让我疼。”
白毛挑眉,比了比楚长风的头顶:“你长得真快,比别的孩子都快。”
“孩子?”
看着他困惑的脸,白毛大笑:“别管那些了,都是蜂巢里用不到的词儿。鞋给你了,没人要,不用交换。”将新鞋塞到楚长风手里,又把牛肉罐头还给了他。
捧着罐头和鞋,楚长风站在原地思考了很久:“我可以杀死丑八怪,为了你。”
这次白毛没有装作听不到,当然他也不觉得高兴,大个子抓住楚长风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让楚长风明白自己有多么认真后才开口:“我不想杀了丑八怪,明白吗?”
“明白了。但是为什么?”
“因为他也是蜂巢的一分子,也是我的兄弟,像你一……”白毛话还没说完,放在楚长风胳膊上的手就被甩开了,下一秒就有把短刀贴着他的脖颈。
楚长风的手很稳,但是眼睛里的怒火却跳跃不定:“我不像他。他也不是我的兄弟。”
作为蜂巢里最强的存在,白毛自然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威胁吓到,大个子在瞬间惊讶过后,再次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你这么讨厌丑八怪,怎么不为你自己杀掉他?”
“因为他没有欺负过我。”楚长风警惕地观察着白毛,确认对方不会反击后才撤走刀子,但他仍旧退避到了白毛难以一击得手的范围,“他对别人……别的孩子很残忍。”
白毛这下真的感到惊讶了,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楚长风那样看着他:“你真的很不一样。”
“你真的很烦人。”楚长风回答,“到底要不要打?大家都说你很厉害。”
白毛没奈何地摇头:“我不和你打。”
“因为我不一样?”
“是啊,因为你不一样。”
楚长风和白毛混了很长时间,大个子不过年长两岁就好像知道蜂巢里的所有事情,他总是说要“团结”,只有团结才能“离开”这里——这些词儿也是黑话里没有的。
离开蜂巢之后去哪里?做什么?跟谁在一起?
如果真的有人在蜂巢之外找他们,那么也有人在寻找那些死掉的孩子,到时候他们是不是要因为伤害别人收到惩罚?
白毛并没有给他答案,楚长风也不相信对方有答案。但是他喜欢这个傻了吧唧的大块头,就像喜欢春天温暖的阳光一样。
在白毛12岁那年,工坊来人了。一如既往的,他们会挑选年满12岁的少年,符合标准的就“离开”,不符合标准的……再没有人见过他们。少年们三三两两站在陌生人面前,或麻木或者紧张地望着他们。楚长风站在很远的角落里,看到白毛转过头于人群中搜索着什么,他当即退后避开了白毛的目光。
“我只需要十个人。”工坊的人冲着所有人张开手掌,好像他们都在他掌控之中。白毛叫这个人“权利之手”,蜂巢的孩子们们也的确在他的手掌心里。
符合年龄的少年有十四个,而名额只有十个,没人知道剩下的四个人会何去何从。蜂巢不会给你谦让宽容的美德,它只会将人的求生欲望淬炼得更纯粹强大,工坊的人话音刚落,那十四个少年看待彼此的眼神就已经开始变化,他们降低重心,弓起脊背进入战斗状态。未到年龄的孩子们兴奋地围拢在周围,学着年长男孩的姿势,嘴里发出有节奏地呼喊。
楚长风希望白毛赢。如果他赢了离开蜂巢去往工坊,也许白毛说的话、他所期待的未来会成为真的。
但是白毛明显的犹豫了,为了他那个傻透了的“蜂巢的一份子”,大个子挥手甩掉了一个想要从背后偷袭的少年,那家伙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站了起来。
“我们不能自相残杀!”白毛喊,“丑八怪,快住手!”
“哦,为什么?”丑八怪在圈子边缘慢慢地踱步,“因为我是你的什么‘兄弟’,大家要互相帮助?”
“自相残杀只会让工坊的人开心,如果我们……”白毛的话中断了,又有人在丑八怪的示意下对他发动了攻击,这次成功地在白毛肋侧留下两道渗血的伤痕。
“如果?我们?”丑八怪停下了脚步,“有什么我们?在这儿谁不是一个人?你告诉我,如果有‘我们’,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躺在雪里等死的时候,‘我们’在哪儿?白毛,你就是个骗子。”
在丑八怪嘶哑的喊叫声中,其他男孩再次围拢上来,白毛固然是强壮的,可再强壮的雄狮也抵不过一群鬣狗的撕咬。楚长风凝视着处于暴乱中心的大个子,内心深处已经看到了他的结局。
战斗持续了十多分钟,在半程时白毛就已经无法再保持游刃有余的状态,他折断了两个人的脖子,打碎了第三个少年的喉头软骨,在那个人捂着脖子倒地时,剩下的少年都失去了斗志,他们松开武器,慢慢退到圈子边缘,整个空地死寂一片。满脸是血、气喘吁吁的白毛透过黏在一起的发丝看向丑八怪。
“来呀。”白毛用那条还能动的胳膊捶打着胸膛,“来啊,丑八怪,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他的嘶吼就像一声号令,原本被白毛震慑的孩子们再次发出了呼喊,他们伏地身体,野兽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圈中的两个人。
丑八怪缩了缩,聚拢在他身后的孩子将他推了出去,冷酷的人、残忍的人都可以在蜂巢活下去,唯独没有怯懦的一席之地。当那个丑陋的精瘦的家伙站在白毛面前,就像是杂耍小丑站在了泰坦脚下。
“处决!”
“处决!”
“处决!”
稚嫩童音汇聚成一道充满力量的声音,丑八怪再也没有了退路,他挥舞着匕首向前,和白毛扭打在一起。
楚长风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向前走去。当他挤进圆圈边缘时,胜负似乎已经定了,丑八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上,鲜血从鼻子残留的两个小洞和嘴巴里涌出,双手抓住白毛卡在自己喉咙上的手,想要为自己挣得呼吸的机会。
“现在你知道了?现在你知道了?!”白毛吐出的每个词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整个人沉浸在狂怒中,连眼白都染上了血色。
围拢在四周的孩童们快乐地尖叫起来,为这场等待已久的杀戮雀跃不已,而楚长风不为所动,站在涌动的人群里就像一柄黑色的标枪。
白毛提起失去意识的丑八怪拖在身后,刚刚还在攻击他的少年双手捧起了自己的武器献给了白毛。高大的少年握住刀柄,用锋利的刀刃抵住丑八怪的喉咙,他抬起眼睛扫视整片空地,被看到孩子们纷纷闭上了嘴不敢与之对视,直到他看到了楚长风。
10岁的楚长风只比白毛矮半个拳头,他黑亮的眼睛里毫无畏惧之情。白毛想起了他们最初见面的那瞬间,一股强烈的、无法抵抗的难堪之情涌入少年的心中。原来他所坚持的东西,他向楚长风描绘的未来,一直以来对于丑八怪的容忍,都是自命不凡的假象。白毛在这瞬间忽然明白了这个男孩脸上始终带有的、他从来没有读懂过的表情。
是观察、是审判、是分析,是一种缺乏感情的,绝对的公正。
“……你……你是什么怪物?”白毛嘶哑地问道。
“我是人。只是和你们不一样,这是你说的。”
“你想干什么?”
“我会杀了你,白毛,”楚长风回答。
白毛感觉被那双眼睛刺穿了:“如果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了我啊。你不是我的朋友吗?你说你会为了我杀了丑八怪!”
楚长风微微偏头,像是不能理解白毛的解释:“我会杀了你的,白毛,是为了你自己。”
高大的少年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伤口在困扰着他,几秒之后,白毛拎起丑八怪,在他喉咙上割了一刀,鲜血喷溅出来,顺着少年结实的臂膀流淌下来,如同殷红的流苏。周围的孩子再也按耐不住,纷纷涌上来挤在丑八怪的尸体旁边,用手指蘸着还温热的血液在白毛赤裸的胳膊上画出各式各样的符号,这在蜂巢里代表下层对上层的敬意。白毛笔直地伫立着接受孩子们的膜拜,楚长风则是沉默地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两年后,楚长风年满12岁,工坊来人了。
“你。”权力之手指向了他。
楚长风迈着步子向前,两年前曾经出现的暴乱并没有再次发生,也许是因为工坊早早挑选好了目标,也许是再没有白毛那样的少年出现,他们没必要再多做什么事情消耗种子选手了。
“你有特别的天赋。”权力之手说,“等待你的是更严苛的训练,这条路上,没有第二个选择,如果你失败了就只有死亡。”
已经成为少年的楚长风,个头已经超过了当年的白毛,他与权力之手平视:“那我还可以杀死白毛吗?”
权力之手露出了意味深长地微笑:“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一旦你到达了我让你攀登的那个山峰,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不能处决的人。”
“如果我达不到你的要求,我就会死,对吗?”
“是的。”
“很公平。”楚长风点头,“谢谢你。”
听到楚长风道谢,权力之手愣了几秒:“这也是白毛教你的?”
“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我需要报答他。”
“报答他就是杀了他?”
“那是为了他做的。”楚长风回答,“这就是我的报答。”
权力之手哈哈大笑:“跟我来吧,孩子,对你的报答,我简直太期待了。”说完,他转身离开,楚长风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二十年后。
楚长风坐在去往埃及开罗的军用运输机上,低头凝视手里一张模糊的照片,那是白毛从凡尘之眼叛逃到隐修会前最后的影像。
“这是谁?”有人重重地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上,一边说话一边利索地扣好安全带,“你情人?口味很重啊,老兄!”
楚长风还没说话,就有人嘘了声:“尼古拉斯,别惹他!他是个清道夫!你想像老图一样被干掉啊?”
“我知道啊,”尼古拉斯并不在意,“老图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队伍里有他我死都不敢死!”说完他又用手肘顶楚长风:“那个是不是你情人?你哥?你们清道夫不是都从蜂巢里出来的么?还有家人?”
“我没有家人。白毛是我的目标。”楚长风说。
尼古拉斯睁大眼睛:“白……白毛……你说的是那个白毛?”
“哪个?”楚长风挑眉。
“凡尘之眼还有哪个白毛,老天,你就是楚!清道夫楚!”尼古拉斯手舞足蹈,“我和清道夫楚在一个组!!!哈哈哈哈!我要给我女朋友发短信!我和楚子在一个组!!!!”
“你最好别发短信。”楚长风说。
“为什么?”
清道夫指了指头顶。
军用运输机已经完成了滑行,正在缓缓升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