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铛。”
“铛!”“叮!”
逐渐明朗的,是熟悉的梆梆金石敲打声。
眼睛,这个不存在于她思维中的东西,豁然出现了。
模糊的过去,清晰的将来,都在她的脑海中显现。
眼前的那个男人,齐肩的短发胡乱地披着,甚至还被焰火熏得微微发蜷。他不顾灼烫地拥了上来,捧着,亲吻着,仿佛获得了什么至宝一样。
氤氲的水汽混合着汗液迎面而来,她一个激灵,思绪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很疑惑,她明明记得她是杀伐的象征,为何会被人宠溺。
她又一次陷入了迷懵之中。
笠日,武城的工匠们都知道了干赤铸了把绝世神兵。
轻抚着干赤腹部姹紫的文身,老妇人痴痴地笑着,仿佛看见了当年自己的风采。
还有……
“吾儿匠成啦!”她歪头近看,见刚刚扎起头的干赤眉间起伏不定,忍不住轻笑着,从袖间取出了一叠螺丹,小心翼翼地就着伤口铺撒着,凝声道,“忍着点。”
“明白!”干赤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着那赤红的颜色一点一点地,彻底覆盖住他的伤口,随后被水流冲洗,留下了那怪样兵器一般的暗红纹路。
户外的工匠们簇拥着往里面看,唯恐自己看不到一代名匠的纹身仪式,推搡之下,又不敢出声惊扰。
但很快,还是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王上亲临!”
“是王上!”
那声响来自后方。
众匠人不敢多言,纷纷散让开来。
人们让开的小路尽头,雄姿英发的王上领着太子,正缓缓地从战车上走下。
“王上!”
众人匍匐皆拜。
王上不仅牵着太子,更是左右佐了大将。
“苏大夫!”
“孙将军!”
匠人们不禁切切私语了起来,受宠若惊般地看着大人物们随意地拾起插在剑冢上的兵器挥舞,时不时传来他们的称赞声。
“好剑,好剑呐!”
“有此兵甚好!”吴王光也不禁说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了绕在一边的众匠人,“坊主莫邪氏何在!?”
匠人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吾名寿,坊主应在为赤文身。”
小太子力忍不住地扯着父王的衣袖,依旧在催促着他快去看真正的神兵。
吴王光其实一直都在武城附近,听闻了有神兵出世,太子力便马上缠着他要去。
就这样一拖一带地,吴王光还是推开了木门。
莫邪氏正在里面给赤文身,太子力一眼便瞧见了摆放在干赤身边的她。
“此乃神兵也!”他高兴地大叫,吴王光也意识到了非凡之处,连忙揭住了太子光的头巾。
“有失礼数,见到湛卢坊主还不拜!”
“坊主……”太子力心不甘情不愿地徐徐躬身。
这是干赤第一次见到了吴王,他虽然碍于文身,仍旧忍着痛跪坐而起,将她紧紧地捧起,朝向了吴王光的面前。
“臣愿献上神兵,请为臣下报仇雪恨!”
大夫苏在一旁看得热切,不由得感同身受,抬袖掩泪,上前替吴王取走了她。
子苏深知她的锐利,更是感受到了她的杀气,想必有朝一日,还真能挥师攻郢。
吴王光缓缓扶起干赤,郑重道:“伐楚是各位的,也是我的心愿,我相信,只要有这些神兵在手,黑甲在身,纵然他楚再强大又如何!”
子苏闻言,激动地高举起她,跟着高呼:“必将讨楚!”
“必将讨楚!”干赤也激奋道。
“必将讨楚!”
“必将讨楚!”
门外的匠人也多少是跟楚国有着血海深仇,他们不是来自被楚灭掉的越地,就是在楚国就被迫害,逃来吴国的。他们听闻吴王光的承诺,无不踊跃了起来。
她在高处看着激奋的人们,体内的火焰也不由得肆意而起,闪出一道寒芒,闪入了所有人的眼眶。
“既然吾儿如此慧眼,与神兵相识,我欲将之与王。”吴王光若有所思,继续说到。
大夫苏看出了吴王的忧虑,不禁阻拦道:“王上出征不可不带此兵啊!”
“有太子力前伐楚之,如锋芒所向,自可得天命。”吴王光笑了笑,“若我败,力还得有苏孙佐之啊。”
子苏看出了吴王的偏爱,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吴国有恩与他,他却不能将良言相告。
他的眼睛又一次放在了她的身上。
希望不是做梦,的确是神兵吧。
·⦁·⚈·⦁·
她被带出了武城,离开前,吴王光颇有兴致地学着剑铭文的方法,教工匠替太子力刻上了“吳王夫差自乍甬鈼”。
太子力拿到了自己的武器,甚喜之,将其换下了干戈之柄,矛头在白日下熠熠生辉。
“赤是吧!?”太子力稚气未脱的脸庞抬了抬,勉强撑住了长矛,“等我归来之时,赫赫战功,父王一定会立我当王的!要替我打造好九把宝剑哦!”
“王殿……为什么要九把?”
干赤很是奇怪,明明力只需要说三把,他就会任劳任怨地造,可是太子力却只需要九把……
“我跟父王去过晋国。那周王城,豪华繁荣,鳞次栉比,九鼎镇八方,可望而不可即。”太子力的眼神里充满了憧憬,说着又将自己的长矛置于地,抬起了赤的手,“九把神兵,我也能号令天下,宰割天下兵,无人将与之我!那自大问鼎的楚王,又有何能耐?那区区太子荡,抗鼎而亡,何知晓德之重!”
“周天子以德诸侯,那我,便操干戈与天下!”太子力猛地拾起长矛,酣畅地挥舞了一圈,扭头看向赤,“与期约!”
干赤愣了一会儿,突然看到了顶上的铜矛金光铄铄,自己的左手兀自贴到了腹部的文身,呆呆地点了点头。
“与期约。”
吴王光心甚慰,提首拉车,乘太子力和左右而去。
子苏这一幕看得悲怆,却知道他要代表所有的仇恨前往战场,非胜即败。他此刻很是迟决,他真的很害怕看见如此吴国,就因为一味的复仇而断送掉。
一役惶逝,敔亦惶失,一仆一继恐跋夷陵。
长卿将军很自信他的谋略,却也不敢轻视楚国整整三十万的大军。在他的谋划中,吴王光此去,很有可能被围,所以太子力必须在此战中好好活着,回去重振家国。
但即便如此,都还是需要时光的。
太子力要会武,士兵们都还需要训练,吴国人也还需要时光继续发展。
吴王光语不详,怕是已经准备好让太子力一个人前去的打算了。
大夫苏摇了摇头,看着像在摆弄陶具的太子力正陶醉在自己长兵的纹样上,只得上前奏之。
“王殿得神兵,应操练起来,这才能及时征战天下,不折损神兵锋芒。”
“善。”吴王光点头,若有所思,便道,“子卿能劳否?”
“可。”
老髯将军搭上话了。虽然知道以后天天都要见到孙将军,但她还是对这种板着脸说话的态度极为不悦。
太子力可没有这么多顾虑,心中十分高兴孙子卿能够教他,便要直接行礼拜师。
“不可!”孙将军一脸严肃,直接挡住了太子力,“王殿无需多礼,臣下教导王殿是应该的。”
“是也。”
力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得到神兵,已经被冲昏了头脑,稍稍正襟。
吴王光要说话,抬手噤声。
“子苏。”
“臣下在。”大夫苏楚躬身前。
“我的领地内有一座山,笠泽之畔,五湖之滨,山水皆有,福地也,欲与之为邸宅。”
“不敢受。”
“良言所得,溢于良表,且获。”
“是也。”
吴王光赏罚分明,经此一番谏言,也开始暗自信用起了子苏。
车行至都梅里。
在还没到的时候,她便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四周一直有人在盯着她看。
太子力辞行,同将军子卿习武于军。
孙将军信手拈来一柄木剑,冷不防地就横劈而来,一剑挑飞了她。
鸿钧之枪不若桃木之剑。
力年轻气盛,孙长髯之年,力不及孙也。
太子力抬起还有些发麻的手腕,仿佛落入了伯渎水中一样,冰冷刺骨,忍不住地战栗。
“第一次练习,无妨,且来看看我如何操练。”孙将军拍了拍太子力,将她抄起,掷给太子力,自己换了一杆长干。
太子力观孙将军武,长干若竿,持则立,扬则侧,匍匐以投态,动作迅猛有力,看得太子力心生一丝丝向往。
“如果我能驰骋前方,如何飒爽!”
“着手!”孙将军抓着太子力的手持矛,在空中划过一道破空,矛头狠狠地点地,戳得她头顶生疼。
“居然会痛,哈哈哈哈,有意思!”
一道虚影悄然浮现,笑到。
言毕,虚影盘旋到了孙将军的头上,一本正经地开始跟她絮叨起了操练的一些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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笺还没有成书,因为现在的吴王光仅能换得鱼鳞写字就已然不错了,花大代价攫取他国竹简也是难如登天,他只能作为一种知识体存在着。
吴国有锡铜,却无竹青,这就是最大的悲哀。
所以笺只能盼着他,他那从楚国带过来的笋儿能长啊长,长到能单手握住的时候,就能开始蘸着墨鱼汁写字了。
现在么,地上竹子一节粗,牙尖尖。
他闲着无聊挖出来的地窖里,不知何时,早已堆满了墨鱼片。
他喜欢有理由的武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出手搭救之;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虽然他没摸过也没见过墨鱼,却也能从墨鱼骨中窥得详细。
笺很无奈,也很郁闷,郁闷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实体。
万事皆备,只欠翠青。
直到这天,他看见了一个比自己还难堪的家伙出现了。
“你这个沟槽……”笺挠了挠头,似乎看出了点门道,笑之,“不会是放血用的吧!”
“要你管!”她扭头便是一抬,从地上扫起尘土,跟着太子力连退三步。
可力的脚步还没落稳,地面忽然塌陷下去,变成了一个泥泞的洞口。
“孙将军,你!”
太子力在泥坑底部抻着头,费力地抖了抖。
“你居然放陷阱在这里!”
“兵者……”孙将军在上面探出头,眯着眼睛,有板有眼地念叨着,“诡也。”
“学会了吗?”他顿了顿,继续道。
太子力没话说,似是服气了。
“学到了。”
将军子卿心里清楚,此事并不能急于求成,便又把身子缩了回去。
“既然学会了,那你就自己爬上来吧。”
“自己爬上来?!”
“自己爬上来?!”
一人一矛三惊二乍,五指弹六之后还是心中七上八下,并不能得出什么十拿九稳的办法。
忽然,太子力看向了自己手中的矛。
“看什么看!”
她不喜欢被别人打量。
“看矛啊!”
力大喝,伸手一抬,将矛插入洞壁,自己抬手提裾,踩着她的头,成功地摸到了地面。
“握紧。”
孙将军毫无波动地抓住了太子力的手,轻轻松松的将他拎了上来。
“我的——”力刚缓过劲来,马上回头看。
只见长矛安静地卧在地上,表面被一只脚踩出了泥印子。
“兵者,诡也。”孙将军古井无波道,指着地上的矛,“陷阱亦真亦假,行军打仗,应当兵戈破之。”
太子力仔细看,发现地面只是稍稍深,有一圈泥垛围着,只要掌握技巧,自行爬出也是轻而易举。
“我晓得了。”太子力若有所思,再呼。
金光被泥水浇却,只剩下寒芒森然。
太子力端详了她好一阵子,用手抵了抵,便又放回了坑中。
“王殿这是?”
“将军旦日与期此!”太子力作礼相邀。
“臣遵命。”孙将军心领神会,跪道,“但是还是拿走回去吧,至于之后,我们去薮泽操练。”
薮泽,大泽之一,笠泽西方,是五湖中环绕西北、西南的泥泞之地。
苏将军曾经周游各国,自然知晓楚国境内的王都有大泽,唤云梦泽,绵延千里,非楚人累月不至,天埑也。
吴国也同样有大泽,如果能加以利用,便能让军队穿行于泽,与蛮楚相战神速。
“王殿,将军。”
有人来,两人转身,发现是王叔尚。
“出使晋国回来,姑发王气色好了不少。”
“叔父。”太子力碍于身上泥水,只能遥遥一拜。
“然。”叔尚持剑而行,对太子力称赞,“不愧是太子,年少风发,能继承吴国的才华。”
孙将军闻言,不禁低头叹息。
“我要为大哥祭剑,不久留了,孙将军。”叔尚又四顾了一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土坑,慢悠悠地又离开了。
“叔父这是为何匆忙……”太子力这才将自己的宝贝矛拿回,在他的印象中,叔尚一直是出使在外,很少能回来。最长的印象,反而是在他指挥制造战车的时候。
孙将军用兵无数,自然一眼认出了不同:“他换了把剑。”
“武城于梅里,不过三十里地,他定是去了武城锻兵。”
“武城……”
太子力想起了九剑之约,想起了干赤,想起了大家的嫉楚之心。
“这家伙……怎么这么在意你啊!”笺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孙将军的言语,忽然嘟囔了一句。
“在意什么?”她刚刚被太子力扶起,一头泥浆糊脸,顿时找不清声音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