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会回来的纽伦斯表情看上去并不轻松,但在看到布莱特之后,他的脸上挂起了惯有的淡笑。
“帮你争取到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纽伦斯的声音很轻,布莱特也知道他的意思。
为了感谢这位向来为他操碎了心的枢机好友,布莱特难得客气地给他沏了杯热茶。
当然,这杯热茶还没被纽伦斯喝下肚就全部喷出来了。
因为布莱特家没有茶叶,他泡的是热盐水。
在猛喝三杯白水之后,纽伦斯询问起了布莱特的打算。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倒是习惯了布莱特的雷厉风行,纽伦斯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他只是轻声道:“在那之前,我有话要和卡特丽娜说。”
布莱特知道这就是纽伦斯要和卡特丽娜单独谈谈的意思了,他看了一眼卡特丽娜,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在布莱特起身准备离开房间的那个瞬间,卡特丽娜却迅速地扒过了桌上放着的先前用来装水果的牛皮纸袋,套到了自己的头上。
纸袋进化形态的魔女开始了发抖。
纽伦斯沉默了
布莱特也沉默了。
“对对对对对不起……要是布莱特先生不在的话我……真的非常抱歉……”
卡特丽娜开启了结巴模式,她抓着纸袋的下摆,几乎快要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消失了。
纽伦斯用一种看脏东西的眼神看向了布莱特,他端着椅子往后挪了挪,拉开了和布莱特的距离。
“该死的畜生!短短的几个小时内你对这个少女做了什么?”
枢机大人对布莱特发出了质问。
布莱特:?
……
“你别着急,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和布莱特认识很多年了。”
纽伦斯对卡特丽娜说道,他抬头看向了房间另一角沙发上瘫坐的布莱特,眉毛轻抬。
虽然他是想单独和卡特丽娜聊聊,但似乎现在的卡特丽娜在没有布莱特的情况下并不适应和别人单独谈话。
最后的结果就是布莱特仍留在这个房间里,只是离他们离得远了些。
卡特丽娜低着头,她将手按在了膝盖上,肩膀微微发抖。
“我之前就想问了。”纽伦斯的眼睑微敛,他观察着金发魔女胆怯的姿态。
迟钝却又固执的布莱特根本注意不到卡特丽娜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又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卡特丽娜在他眼里仅仅只是一个工具人而已。
但魔女对牧师的态度又处处充满了疑点。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对吧?”
纽伦斯放轻了声音,确保卡特丽娜能听清自己说的话。
卡特丽娜睁大了眼睛,她按着衣摆的手收紧了。
“我……”
“不用着急回答,卡特丽娜·特瑞斯。”加重的语音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纽伦斯的双手微拢,他看向了卡特丽娜。
“我会准许布莱特与你同行,不是因为他的抗议行为。
“神殿对你的评定是‘无害’的,在以布莱特为押送者的前提下,你是‘无害’的。”
神殿的长老许可了布莱特押送卡特丽娜的任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的想要所谓的“真相”。
恰恰相反。
如果布莱特在押送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
这个离经叛道的牧师会与堕落的魔女同归于尽。
纽伦斯垂下眼睛,他看着手背上的枢机印记叹了口气。
一个天赋异禀的牧师,一个不属于勒克里亚斯的牧师,一个很有可能并不信仰女神的牧师。
姑且不论上层夺权的龃龉,布莱特的身份放在神殿里自始至终都是尴尬的。
“是不是太严肃了些?”纽伦斯眨了眨眼睛,他柔和了表情,口吻也逐渐放轻松了。
“其实没必要对你说,卡特丽娜,但不管你怎样想的,不管你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我想拜托你,在和布莱特同行的这段时间里,照顾好他。
“这不是神殿枢机主教的指令,而是作为布莱特的好友的一个请求。”
纽伦斯看了一眼不远处似乎在打盹的黑发牧师,对着少女轻声说道。
……
纽伦斯先生让我照顾好布莱特先生……
为了不打扰布莱特补觉,纽伦斯在和卡特丽娜交代完事情之后,带上门就走了。
卡特丽娜站在原地,她看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轻抿嘴唇。
……早就连她自己都放弃相信自己了呢。
但或许也是因为没有办法,作为好友,这位枢机似乎真的很想替布莱特找到一条好退路。
是布莱特自己不愿意抓住。
半晌过后,她抬起头来,看向了坐在沙发上打盹的布莱特。
卡特丽娜放轻脚步,慢慢地走向布莱特。
晚霞渐起,绯红色攀上了天空,黄昏的光照暧昧模糊,似乎将一些界限都融化了。
少女坐在了青年身旁,隔着一小段距离,她能听见身旁男人的呼吸声。
卡特丽娜闭上了眼睛。
“你在失忆前,似乎对布莱特有些不一样的想法。
“不过现在问你大概是得不到回答了。”
纽伦斯的话于她脑海里渐渐淡去,卡特丽娜向后微仰,靠在了沙发的软垫上。
我对布莱特先生的想法……
我对布莱特先生会有怎样的想法?
倘若我是个罪人,倘若我已彻底堕落——
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作响。
卡特丽娜的嘴唇翕动着,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曾经最喜爱的一出戏剧《圣子尤西斯》。
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师母维塔为了让她开心带她出门看的一场戏剧。
这是曾经勒克里亚斯流行的剧目:净化圣子和堕落魔女因为意外一同坠入影之渊,在与魔女同行的过程中,圣子向身心早已被侵蚀殆尽的魔女伸出了援手。
戏剧的最后,魔女阿黛莉娅向圣子尤西斯献上了自己的心脏,恳请尤西斯将自己的灵魂带往光明之地。
这是圣者与被救赎者的故事。
“小丽娜是怎么想的?”
维塔这样问道,她似乎还沉浸在魔女死去的悲伤里。
“这是一个完满的故事。”
卡特丽娜仍然记得那时自己的回答。
【请将您的十字刺入我的胸膛,我甘愿让心脏如玫瑰一般为您绽放。】
【仁慈的圣者大人啊,还请原谅我污浊不堪的血液,这是我最后为您献上的——】
这是一个完满的故事。
逐光的魔女溶解在了光之中,她甘愿死于那洁净无暇的救赎者之手。
咚——
定点的钟声于窗外响起,渐变的红霞天幕上飞过了一大片黑压压的鸟雀,它们扬起的翅膀重重叠叠,织成了一张遮蔽霞光的网。
隔着一扇窗,卡特丽娜看到那张网向她的方向蔓延而来,直至她的脸颊被阴影所覆盖。
钟声再次作响,一下,两下。
咚——
伴随最后一声钟声的尾音淡去,鸟雀四散而飞,黄昏褪去,夜色上攀。
卡特丽娜深呼吸着,她将冷气尽数吞咽入腹。
再次侧头时,那牧师仍在沉睡,他身上无形的淡光在卡特丽娜眼中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散去。
少女伸出了手,隔着一小段距离,她轻轻地抓住了牧师的衣角。
她仍然不知道失忆前的那个魔女、那个堕落到为黑魔法所折磨的魔女究竟在想什么。
为何她会对牧师态度暧昧?
为何她会想激起他的恨意?
为何她会想让他的眼里留有自己的影子?
她依旧不记得自己和布莱特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最起码有一点,在这一瞬间,卡特丽娜想明白了。
这一点绝不会因为记忆的消失而发生改变。
仿若是夜色中的飞蛾见到了灯盏里燃起的火焰。
她想再看那火焰一眼,她想投入那火焰之中。
她想要圣洁的光将自己焚烧殆尽。
“……哈。”
卡特丽娜放轻了声音,她低低地轻笑着。
事到如今,她确实别无选择了。
顺从牧师先生寻找真相的路,取回自己丢失的记忆。
在她知晓一切之时,在她迎来罪孽附身的那一刻,带着她寻回的、对布莱特·罗尔的仰慕之情……
死在他的手里。
这是对一个罪人的褒奖。
少女弯起了眼睛,脸颊两侧染上了几近病态的红晕。
即使那真相真的是她无法接受的,即使最后牧师给予她的也只有浓烈的恨意,她也——
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