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熄掉了净化提灯,他双手紧攥着地图,而后逐渐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
城主宅邸和东城门那里都有强烈的魔法反应,按照布莱特先前的计划,这个时候该轮到他负责破坏那第三处法器了。
安德森能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或许是赛莉丝留在雷格勒内监控他们的怪物,亦或者是她的黑魔法师同伙。
他不敢完全相信布莱特,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他已经于梦魇之中徘徊将近三年了。
他梦见被带走的人,梦见逐渐崩破腐朽的雷格勒大城门,梦见那个魔女蔑视的回眸。
于是他选择接受布莱特的计划,计划失败也无非是送上自己的贱命一条。
安德森停止了思考,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合上了地图。
他的目光落定在了不远处布莱特划好的坐标点,几头黑魔素怪物已然拢了上来。
它们在四周游走着,似乎在寻觅残存的白魔素食粮。
安德森不打算和它们硬碰硬,他压轻脚步声,将自己的身形埋在了废墟之中。
待那几头怪物离去之后,安德森才缓慢地接近着法器的坐标点。
只是,身后突然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安德森动作微顿,他警惕地举起了手里的短刀,对准了他的身后。
在看清来人之后,安德森睁大了眼睛,随即他的脸上挂起了厌恶与愤恨。
“你来做什么?”
身形瘦小的男人放下了手里已经破旧的提灯,他泛灰的眼瞳麻木地偏移着。
是巴尼,那个为城主与魔女做事的叛徒。
安德森当然记得他。
不仅仅因为巴尼是城主的走狗,更因为他也曾是被巴尼背叛的、术士的一员。
安德森向后挪了一步,他环视了一圈四周,这才压着嗓子喝住了巴尼。
“站那里别动!你是来打探消息的?”
但话一出口,安德森又顿觉不对,因为这个时候布莱特应该已经见到赛莉丝了才对,赛莉丝根本没必要派这么个半吊子术士来打探他的动向。
“安德森,洛诺萨死了。”
巴尼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他站在原地,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
“呵,所以现在你跑到我这里来?”安德森讥讽地笑道,“因为没人能保你了,你就又一次投向了另一方?”
被安德森这样一怼,巴尼噤了声。
“滚开,我没时间和你耗!”
安德森喝住了巴尼,他转过头,继续寻找着法器的方位。
可那有些颓废的男人却仍然没有放弃,他放软了口吻,像是某种饱含绝望的期待,又像是某种离别前的忏悔:“我是来帮你的……”
安德森停下了脚步,他本不想继续搭理这个叛徒,但下一秒他掏出的东西就吸引了安德森的全部注意。
“这是傲慢魔女的东西,我从城主的尸体上找到的。”
巴尼垂下眼睛,他的掌中是一张骨牌。
可骨牌被黑色的奇异经络包裹着,上面沾着半干不干的血迹,几乎已经嵌入巴尼的掌中央了。
巴尼并不会净化魔法,如果想要完整保留这张骨牌上的黑魔法,他只能选择被骨牌同化。
“你……”
安德森被噎住了,他想开口,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本以为,巴尼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是他背叛了雷格勒的术士们,也是他向城主献媚,向魔女投诚。
但事到如今,他又摆出这副模样……是想给谁看?
“我去了大地女神的教堂,小莉娅说,你们找到了解救雷格勒的办法。”
巴尼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往前走了两步,将自己的手置于安德森的视线之下。
“如果想杀掉她,应该需要用到她的法器吧。所以我才……”
说到这里,男人的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他按住安德森的肩膀,拼命地解释道:
“我只是想道歉!我知道我不配被原谅!
“我是个卑鄙、软弱的废物,不管是你们,还是那个被关在城主府的孩子。”
他咬紧了牙,几滴浑浊的眼泪自脸颊上滑落。
无论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孩子,他的投诚没有任何用,直到最后,他还是一个无能的叛徒。
长年累月的卑躬屈膝早已让他直不起腰来。而他的选择令他失去了一切,他不后悔,这是他应得的。
风暴逼近之时,他这样的蚂蚁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只是对安德森以及其他雷格勒的活人感到抱歉。
于是他拾起了那个魔女丢下的骨牌。
魔女从来不把他们当人看,一只小小的虫子细微的举动在她那里也掀不起波澜。
她目空一切,在她眼中就连城主也不过是一只比较有利用价值的虫子。
如果能帮上安德森的话……巴尼这样想着,不受控制地将手按在了骨牌上。
“我很怕死啊,安德森。”
面对眼前这位自己背离的好友,巴尼深吸一口气,他颤抖着倾吐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我既怕死,又怕我的家人死,我只能抛弃你们!
“但我真的——”
“滚远点!”
安德森的大喝声打断了巴尼,他用力地推开了这个还在自白的叛徒,举起手里的法器短刀在半空中划出了魔力屏障。
一张骨牌自天空坠落,它破空而来,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随着那骨牌赶来的,还有被它吸引而来的黑魔素怪物。
安德森的额头上滑过了几滴冷汗。
布莱特没有完全吸引那个魔女的注意吗……她还有精力操控他们这里的事情?
安德森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攥紧了,他甚至觉得布莱特已经失败了。
但尽管如此,他也得完成他的任务。
雷格勒的幸存者这样想到。
他扫了一眼身后欲言又止的巴尼,最后重新朝向了他划定好的坐标位置。
“忏悔的话,对那群孩子说吧。”
面对巴尼时,安德森依然是咬牙切齿的,但他已经做好了隔开巴尼迎接那骨牌的爆炸了。
他是术士,他算得出来,在骨牌爆炸之时,他能将定好坐标的法器一同摧毁。
只不过,自己无法脱身就是了。
……结果到最后,面对这个叛徒还是心软了。
安德森这样想着,他半阖上眼睛。
人的念头总是复杂的,就像他得知了巴尼妻子和女儿的死讯之后,并不会感到解气。
他也会惋惜、同情,但他永远不会像巴尼一样,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命而选择背叛所有人。
因为他是雷格勒人。
安德森睁开了眼睛,他已然做好了引导术式的准备。
可随即,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了细小的声音
“不用了。”
自私的叛徒这样说道。
安德森的身子被狠狠地撞开了。
这是那个卑躬屈膝的中年男人迸发的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用力地推开了安德森。
“你在干什么?!”安德森放大了声音,他手上还在运转的术式魔纹因为巴尼的临时打断已经裂开来了。
可回头之时,他看到巴尼对着他咧嘴笑了。
安德森也注意到了他脸上虬起的黑色经络,和他被黑色细线包裹着的手臂。
对了,他强行插入了黑魔素骨牌……他把那块骨牌吸收了?!
安德森瞪大了眼睛。
“巴尼!”
他朝着安德森挥了挥手,那只手到最后也没有放下去。他高高地抬着手臂,迎接那从天而降的骨牌。
巴尼被侵蚀的那半边身子开始疯狂地萎缩,让安德森想起了烈阳底下被灼烧炙烤的甲壳虫,焦味四散开来。
“替我……”
渺小的甲壳虫强忍着疼痛,他干枯的嘴唇吃力地翕动着:
“向他们道歉吧。”
这是他最后的忏悔声。
那声音微不可闻,那声音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