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特出了房间。
离开之前,他注意到卡特丽娜还半靠在窗户旁边,她撑着下巴,似乎在看窗户外的天空。
布莱特呼吸微顿,他反手给房间挂上了锁。
锁不死你。
牧师这样想着,他扣上了锁扣。
布莱特没有意识到他此时此刻的动作有多情绪化,他只是单纯地不想面对卡特丽娜。
或许是她的态度动摇了布莱特的想法,亦或者是……她的行为完全不在布莱特的预料之内。
他不喜欢不可控的事情,因为有的时候,不可控总会引导向不好的结局。
他已经经历无数次了。
布莱特深吸一口气,他垂下了按着锁扣的手。
我又在做什么呢,简直是莫名其妙。
布莱特右手屈起,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转身之时,却是看到了蹲在门外的克洛姆。
先前离开的盗贼捧着一袋面包,此时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一根长条面包,见布莱特看他,他还对着布莱特扬了扬手里没啃完的面包。
“前辈,陪一根?”
“……那是什么东西?”
“刚刚出去的时候那个叫莉娅的女孩送的,说是谢礼。”克洛姆嚼了两口,又用力地咳嗽着,他咕哝道,“也太干了。”
谢礼?
布莱特沉默地接过了克洛姆递来的长条面包,他皱着眉毛挥了两下,突然觉得这根长条面包的硬度都快赶得上品质一般的铁剑了。
不过他们在雷格勒苟延残喘了这么久,这样的面包也是勉强拿得出手的食物了。
布莱特将面包塞进自己大衣下的口袋里,准备留着以后备用。
“安德森在哪里?”布莱特看向了克洛姆。
……
城镇的中央广场已经被收拾干净了,附着黑色脉络的建筑被拆了个干净,一些还有力气的青年正在废墟之中来回搬着等待处理的废料,然后将它们扔进广场中间点起的白魔素焰火里。
安德森坐在那火堆旁,他发灰的脸庞被焰火照亮了。
他看着那些帮忙搬运尸体的幸存青年,最后扭头沉默地注视着那噼啪作响的焰火,表情看不出喜悦还是悲伤。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安德森长出一口气,他拍去了衣摆上因为燃烧沾染的黑魔素,站起身来。
“我还以为你要再休息一会,你的那个……”
安德森回过头,和布莱特对上了视线,他声音微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语描述布莱特和卡特丽娜的关系。
“你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不善言辞的中年大叔有些笨拙地表达对卡特丽娜的关心。
布莱特没和他说卡特丽娜的情况,安德森也只是以为卡特丽娜是被赛莉丝关起来虐待过的普通少女。
布莱特语塞了一会,他走到安德森的旁边,自顾自地坐下了。
“脑子出了点问题。”牧师这样回答道。
两人同时看向了那还在燃烧的白魔素焰火,看着那混合着黑魔素残片的气浪直直上升,同时驱散了遮蔽天空的阴霾。
净化的火焰不断地焚烧着,焚烧着,仿佛要烧尽这笼罩雷格勒三年的残酷。
只是残存下来的灰烬,终究是无法完全散去的。
“毕竟她被魔女虐待成那样了。”安德森会错了布莱特的意思,他摸出了一张泛黄的小纸,又从口袋里取了一管浑浊的烟草叶,将草叶倒在纸上,有些生涩地卷起了小纸。
“陪一根?”安德森对着布莱特晃了晃那简易的纸烟。
布莱特没说话,他从大衣口袋下取出之前克洛姆给他的长条面包,硬邦邦地啃了起来。
“烟草是稀罕物呢,这管是四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去迪克西特的时候给我带来的,我一直没舍得用。”安德森笑了笑,也没说什么,他点起了纸烟,朝向面前的火堆。
“结果后来,就这样了……”中年人吸了一口那不成体统的纸烟,却被呛得两眼发红。
“还有我的那个朋友,他确实是个卑鄙胆小的家伙。”
“因为那档子事,我和他接近不死不休,但我还是舍不得把他给我的烟草扔掉……那段时间太难熬了,好像有了这玩意就像是有了期盼似的。”
“我其实挺恨他的,但也怪不了他什么,他对家人和朋友一直挺好的。
“他脑子不好使,以前考术士执照也没考过。他觉得我们都自身难保了,找机会活下去是个好的选择。”
“你说,这能怪他吗?”
安德森用袖子擦着眼睛,一边咳嗽一边为自己找着补。
“果然还是太久没抽,我都不会抽了。”
安德森放下了那还未抽尽的纸烟,他仰起头,深呼吸着,深呼吸着,最后那大口的呼吸声却是化作了细碎的哽咽。
“真是个蠢货。”
布莱特听不懂安德森在说什么,他只是沉默地陪伴着这个中年男人的宣泄。
白魔素的火焰燃烧了许久许久,直到那天空逐渐褪去暗淡。
“安德森叔!”
身后传来了几道较为年轻的声音,几个青年推着一块白布掩盖的小推车往安德森的方向来了。
“这是最后一位了,我们在城主府下面那边敛的……”其中一个青年还想说些什么,但安德森已经站了起来。
他走向了小推车,而后掀起了白布的一角。
看清那不成模样的尸体之后,男人长出一口气,他缄默着,重新卷起了一根纸烟。
他将纸烟放在了那尸体之上。
像是某种道别,又像是某种释怀。
安德森摇了摇还残存着烟草叶的玻璃管,将它重新密封好。
他想,可能他再也不会动这烟草一下了。
……
莫名成了树洞的布莱特眨了眨眼睛,但他没有打断安德森的伤感。
他去过许多被黑魔素侵蚀摧毁的村落,也净化过许多遭到污染的城镇,送走过许多成为黑魔素怪物的人类。
他理解他们的情绪,这种情绪并不是结束之后就会迅速褪去的。
那是一个漫长的阵痛期,痛到即便太阳升起,潮湿的泥泞里仍然存在啃噬叶片的蛰虫。
“愿斯洛克丝祝福你。”牧师张了张口,他轻声道。
男人擦了一把脸,他吸着鼻子,苦笑出声。
“愿斯洛克丝祝福你,布莱特牧师。”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对话太过尴尬,安德森摇了摇头,他似寒暄般地补充道:
“您是一位温柔的牧师。”
“……嗯。”
难得的,布莱特没有反驳这一个他并不喜欢的词汇,他静静地看着那孤身伫立的幸存者,以无言回应着他。
起码他会亲眼见证太阳升起。
这点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