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在昏暗的荒野中前行，此时已经是垂暮，黄昏已经寿终正寝，天空上只有几颗微弱的星星在苟延残喘。
眼中虽然满是疲倦，但旅人仍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不停地走着，哪怕鞋子已被石粒割破，脚掌渗出鲜血，哪怕衣袍已经已被露水打湿，还不时被荆棘撕扯。
这时一只苍鹭飞到了他路过的树上，冲他打招呼。
“旅人啊，你从哪里来？又要从哪里去？”
“鸟儿啊，我从太阳的国度而来，打算去探访死亡的冥河。”
苍鹭扬起羽翼，从树上轻轻滑翔到了旅人身旁，似是疑惑地打量着他。
“骗人，我看你虽然因跋涉而疲倦，但是你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吧。”
“我没有骗你，我的身体表面虽然没有问题，但是我的内心已经空无一物了。”
闻言，苍鹭好奇地环绕着旅人飞了几圈后，又消失在昏暗里。
夜晚的热风隐隐吹着，旅人从一处村落中狼狈地走出。看他出了村落，一直跟随着他的村里人就停下脚步，冲他扬了扬手里的棍子便回身了。
这时候，黄昏时遇到的苍鹭又飞到了旅人身旁，开口问道。
“旅人啊，你的后方便是一处村落，为什么不肯在那里停歇？”
旅人眺望着后方灯火摇曳的村落，孩童、鸡犬等印象让他的神情松弛，可下一瞬又变成痛苦。
“鸟儿啊，那不是我的村落，我已经没有脸面再回去我的故乡。大家都厌恶我，刚刚那个村子的守村人已经把我驱赶。”
苍鹭张开长喙，似同情一样为旅人歌唱，旅人听见这歌声，脸上痛苦的表情渐渐松缓。但是，苍鹭突然又回过神似地停止了歌唱，向他说道。
“骗人，我看你虽然一路上忍饥挨饿，但是你没偷盗，也没有害人吧。”
“我没有骗你，我现在虽然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我原来是个溃败的逃兵啊。”
闻言，苍鹭疑惑地环绕着旅人飞了几圈后，又消失在晨光里。
旅人继续不断地行走着，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但他已经踏进了满天飞沙之中。沙暴正在前方聚集，旅人稍作迟疑，依然不管不顾地走了过去。
黄色的龙卷风浑如粗绳般拔地而起，向天空延伸着。旅人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睛耳朵，以免细沙进入身体。沙暴步步逼近着，旅人感受到了强大的风压。风沙吹拂中，一具狗头人身的巨影渐渐浮现。好似有所感觉，旅人禁闭的眼中流出了泪水，沙暴即将把他吞噬。
恍惚之中一声清亮的长鸣响起，旅人模糊的意识逐渐清醒。他仍紧闭着双眼，等到他摸索着寻到一口井，并用井中的水拭去眼缝中干硬的沙砾后，方才发现沙暴已然消失。旅人不能明白自己是如何从中穿过并得以生还的，何其荒诞！
井中的水是否与冥河想通？他定定地趴在井边，看到了井中映射着的面容已不见人色，旅人忽地发出了残酷而快意的笑声。
无力而愚蠢的丧家之犬，就该是这幅样子才对啊。
收集了水源，旅人摆脱回忆继续踏上旅途。
脚上的老茧磨去又重新鼓起，又不知走了多久，旅人来到了一处湿地。他终于感到了疲惫，便打算在丛林中歇息一晚。
这时一声清亮的长鸣划破夜空，苍鹭再一次出现，在旅人升起的篝火旁落下。
“旅人啊，你不可以在这样的沼泽灌木附近歇息，荆棘会刺痛你，周遭的毒蛇猛兽也觊觎着你的身体。”
“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本来就是觉得自己应该死去，才踏上旅途的。”
“骗人，我看到你在沙暴还有在井边的泪水，但是你没有放弃挣扎，也没有投身井中。”
“......我没有骗你，我本来就打算用苦旅来拷打自己的身体，来向没有保护住的人赎罪，并打算在找到冥河后，丧身彼处。”
闻言，苍鹭不能信服地环绕着旅人飞了几圈后，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心忽然因为苍鹭的离去而感到空落，但这也许只是错觉，旅人打算不管不顾地赶紧睡觉。不料在旅人即将合眼的时候，苍鹭又裹着清风回到了篝火前。
“旅人啊，不要再继续前进了，乱世快要过去，可不要白白当了离乱人。让我役使一些时日，期满时我会告诉你回家的路。”
“你这样的鸟儿也会雇佣奴仆么？可是我本就个背弃了大家的人，即使回到家乡，大家也不会接纳我。更何况城破了，即使乱世结束，我的家乡应该已经被毁了，我自己的生命也已经快要终结，在那儿之前我只想不断跋涉。”
旅人拒绝了苍鹭后，熟悉的孤寂又降临在旅人的心扉，睡意侵袭中，旅人不知为何又很想苍鹭开口。可鸟儿凝视着篝火，不再说话了。
翌日，旅人从荆棘丛中醒来，一声长鸣使他麻木的心灵震颤，接着他在不远处便看见仰脖吞咽着什么的鸟儿，同时也看见一条蛇尾从苍鹭的侧喙划出淡淡的影。
“苍鹭啊，你为什么要吞下那条蛇呢？”
不等苍鹭回答，蛇的呼救声便从苍鹭的腹腔中响起。
“从倦旅中醒来的人啊！快斥责这只贪心的笨鸟，我本是条在浅滩中畅游的蛇鳗，不想在刚刚被它当作鱼儿吃下了！”
苍鹭的回答也在这时传来。
“旅人啊，这条可恶的恶神趁你还在睡梦中时，缠绕住了你的身体，还想用毒牙刺穿你的皮肤注入害人的毒液。我无可奈何，只好把它吞下。”
闻言，鸟儿腹腔内被驳斥的蛇愤然出声。
“居然要用善行来掩盖自己的贪欲！若我是毒蛇，有着毒牙，你怎敢把我吞下？你就是一只鲜廉寡耻、利欲熏心的鸟。旅人啊，不要相信它，乌鸦和乌鸢本就是它的近亲，食腐也是它的本性！”
苍鹭望着骤然色变的旅人，轻轻地开口。
“旅人啊，我再次向你提出邀请，你是否愿意被我役使？”
“鸟儿啊，如果我被你役使，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原本我想向你分享我的故事，在记录下我的一生后，在归途中一路歌颂我，并填补遇到的缝隙。但是此刻蛊惑世人，把周遭变成恶泞之地的元凶已经被我吞下，我现在只想让你替我做一件事。“
骄傲的苍鹭用洁白的羽翼轻抚旅人。
“我希望你能生起一堆火焰，让我跟毒蛇同归于尽。”
腹腔内的蛇在此时慌忙出声。
“不要听信这种谎言，旅人啊，它是欺世盗名的鸟儿！它只是想支开你，等你去捡拾柴火，它就已经飞走了！最后它只会在你旅途的终点出现，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你。”
苍鹭依然没有搭理蛇的话语，它只是默默地看着旅人，旅人发觉它就像昨晚凝视篝火一样凝望着自己，可是自己的心早就已经热不起来了。
“鸟儿啊，我仍然要拒绝你。我是个满脑颟顸，不值得任何付出的人。我没有资格背负你的役使，我已经驱除了我自己。我只想要在余生踽踽独行，找不到冥河，就走向旷野忍受寂寞直至死去。”
苍鹭无言以对，蛇发出肆意的嘲笑声。
“你且看我钻出困境后无齿无牙的长吻，到时再缝合这无知蠢鸮的腹腔，你可要记得回来欣赏它的窘态。”
旅人颤抖着离开沼泽，继续跋涉。
可在后面几天的旅行中，旅人时常做着恶梦。
在恶梦中，他时而被毒牙划破胃袋的幻痛惊醒，时而在阴潮湿暗的环境里徘徊无定。他明白这是因为自己仍忘不掉苍鹭和蛇鳗的争论。
在这种情况持续了多日之后，他终于第一次在旅途中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