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明媚的阳光夹杂着微风从病房打开的窗户析入,我从无梦的午休中苏醒,安静的病房隐约听见拳腿呼啸的声音。声音有着不掩饰的电子合成特色且有激昂助威的背景音,所以很明显并不是有武林高手,在我睡着的时候打起来了。
“怎么你还在啊?”我问。
“唉?你醒了?”林婷瞟了我一眼后,又抓紧时间把注意力放回手机上。
不知道说什么,我默默看着床边少女全神贯注地打着格斗游戏。过了几分钟,我分析出这游戏估计是三局两胜制,林婷一败一赢再输,输掉了这一把。依据是少女生动的面部表情,林婷的面部表情在几分钟之内就做到了从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到得意洋洋不屑一顾,再到如丧考批怀疑人生的演变。
你是个移动表情包吗也太好懂了吧,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啊啊啊,我的积分!不玩了!”林婷叹着气说,“店长道德绑架我来着,当然得过来看看啊。”
输掉游戏似乎很让林婷懊恼,她赌气似的用双手撑着隔壁病床,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自己纤细的双腿。我注意到她今天没有穿店里的制服,女孩穿着日常而亮丽的衣裙,脖颈上打着富有青春气息的小领带。
“东西送到了就去玩呗……你也太死心眼了吧。刘洋呢?”我意识到她是在回答我被她略过的问题,说。
“他……”林婷做作地摆出一副悲痛万分的神情来,仿佛我变成了刘洋的遗像,而她是在被葬礼上的司仪尽力引领情绪却哭不出来的来宾,只好用手指掩住眼睛滥竽充数。
“这样啊,那个家伙还那么年轻居然就这么……怎么可能啊!”
“嘿嘿嘿,你很懂嘛!”
“哪里哪里。”
我无奈地看着林婷从手指缝间露出的笑意。
“那家伙今天在店里说什么你受的伤不重,为了区区徐正不值得丢掉全勤奖,现在被店里所有人人格鄙夷中。”林婷又冷笑着。“店长就只好托我给你送点吃的,放心吃吧。虽然是快餐,但你今天晚上就能出院了,应该也不用太在意这些。”
“不愧是他。”我默默吐槽,按那个家伙的脑回路思考了一下后,不由得用左手捏了捏晴明穴。左手也受了伤但是只是很浅的玻璃划伤,手掌的背面插着针头,连接着悬在头顶的吊瓶。
我坐起身,脖子上的颈托昨天就已经取下,背上的痛感也减轻了许多。我拿过林婷递来来的披萨盒,放在腿上拆开准备开吃。从早上到现在,我只吃了一些早上自己出去买的包子,的确饿的不行。我犹豫了一下,戴上塑料手套后先撕下披萨递给林婷一块,林婷微笑说自己早就已经吃过了。我点头后把还冒着热气的披萨塞进嘴里,店长的手艺一直很好。
“你们三个关系真好啊,你们两个和店长。”饶有兴趣地观察了我一会,林婷用佩服的语气感慨地说,“互相做什么都不生气啊,怎么回事?”
“我跟刘洋高二就认识了。”我说。
“你们一个高中一个大学?真有缘分啊!可是刘洋不是去年就毕业了吗?”林婷叹道,旋即又问“那店长呢?怎么对你们俩这么好?”
“刘洋特别喜欢吃店里的东西,我们两个不是一个系的,这几年每次碰头就是去咱们店吃东西。”我想避过她第一个问题,又吃了一块披萨后又决定回答。“我高考考了两次。”
“……好单纯的理由和关系。”林婷更加佩服地感慨道。
“对了,你怎么看出来那个司机睡着了的?”林婷看了看我的左手,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
“我和他一路,在路口注意到了。”我说,接着很快咳了咳嗓子在林婷不耐的眼神中大声重复了一遍。
看了她已经失去,对我有时说话会变小声提醒的耐心了
“你说话真得改改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林婷由衷地说,“你毕业后准备就待在青京么?就打算一直在店里打工?”
“权宜之计吧。”我脱下手套,把它放进空了的披萨盒里。“租住的房子,价格还算公道。”
“唉,对了,你是不是在南城区那里住?”林婷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着问。“我家也在那儿附近住呢。”
“怎么了?”
“你知道不知道,在梧桐道附近的桥底,有人经常在那里吹口琴呢!”
“……我的确路过过那里,车流量挺大的,没听见过什么声音。”我说。
林婷明亮的笑容一僵,迟疑地问:“明明有啊?”
“也许是我没注意。”我说。
林婷看着我,眼神像在浅滩的人看着涨来的潮水,我默默避开了那个眼神。有些事情,我不太想让别人知道。
林婷不再说话,突然起身帮我拿过收拾好的披萨盒,准备去扔掉。我说我自己弄就可以了,她摇头拒绝。
回来后的林婷,兴致勃勃地问我要不要一起打游戏,看她样子是很想把丢掉的积分打回来。我提醒她我的手机已经寿终正寝了,她才作罢。
“哎呀,忘了忘了。”
“大学开学后有的是时间玩。”我说。
“大学开学我可就要努力地奔赴梦想了!哪有时间玩。”明亮的笑容又在林婷的脸上出现。
林婷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充满着好奇,又持续不断地问了我很多,我在自己的知识范围内尽量地解答着。等到护士进来换掉我吊着的盐水,我才意识到这个善良的女孩是在帮我消磨时间,她明明可以在送完披萨后就走的。
“谢谢。”我向她道谢。
“我在高考完之后都一直抱着手机不放的,想着你平常也不爱说话,肯定也个重度手机控,手机坏了,在医院难熬的很。”林婷摆了摆手,示意我不用道谢。
“其实也不用这样……”我说,但是被突然站起来的林婷打断了。
“你说,要是真的有人一直都在傍晚到桥底吹口琴,连过年都还在,他是因为什么呢?”
“也许他很奇怪吧。”
“可是你天天上班都顶着黑眼圈,跟刘洋、店长关系明明很好也不怎么说话,你也很奇怪啊。”林婷说。
我这才发现面前的女孩已经泫然欲泣。
“……对不起”刚才女孩凝望的潮水,不知在何时淹没了她所屹立之地,并向着我弥漫而来。前一刻还在聊天的女孩,突然之间就在自己面前落泪。我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但意识到自己的隐瞒早就被女孩所发现,她的落泪也与此有关,只好老实道歉。
“刚刚去扔披萨盒的时候,我就想着本来就是我问的方式有问题。你如果不想让人知道的话,我也不应该继续问的。”林婷泛红着眼睛,借过我递来的纸巾说,“可是,有了这个想法,再跟你说话。就都觉得每一个话题就像隔了一层膜一样,特别是你跟我道谢的时候。这也是我的问题么?我不太懂。”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就是我问的方式有问题,我明明知道那个吹口琴的人就是你,不应该卖什么关子的。”林婷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可是很快就失败了。“可是今天刘洋也跟我说,他从来就没听过你说过什么口琴的话题。这样真的很奇怪啊,你明明不是在桥底吹了一年么?”
我默然无语,面前擦干眼泪的女孩突然站起。
“就像童话里看到国王头上长着兔耳的理发师学徒,在找不到树坑前,知道秘密却谁也不敢告诉,只能把话藏在心里一样。”她突然上前伸出指头点了我一下。
少女的指尖在额头产生的压力微弱又转瞬即逝,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突然坐回板凳,笑容又在她脸上出现,“算了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换个话题换个话题。”
“对不起……”我说。
“Stop!”我的话被她挥手打断,她模仿起某个选秀节目的导师,把椅子绕了一圈又转回来。“请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呢?跟口琴有关吗?”
“……我不认为把梦想说出来是好事。”心仿佛被眼前女孩坚强的笑容,深深刺痛。我咬着牙,沉默着消解了这份刺痛后,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说出来了,到时候实现不了。当初的豪言,最后只能变成沉痛的痛苦。”
“不想说就算了,反正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熟人。”
沉默片刻后,留下这句话 林婷便走了。
病房又恢复了安静,直到护士再一次便走过来。我抬头,吊瓶里的输液已近干涸。
刘医生也来跟我告别,“确定要出院?”
“我现在就手臂还有点痛。”
“我女儿本来说放学后来看你来着。”她说,我一阵苦笑。
“留个电话方式吧,我很乐意让女儿交你这样的朋友。”
我诧异地盯着刘医生,刘医生犹豫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耳。“她这里有跟你有同样的毛病,不过是后天的。我最近跟她说救了她的大哥哥也跟她一样,耳朵里也有嗡嗡的声音,她就非要缠着要见你。”
我默默地点头,在纸上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递给了她。
“刚刚的女孩呢?”刘医生向周围张望。
“她先走了。”我说
“说谎,她走的时候我可看见她气呼呼的。你们不应该一块么?你怎么把她气走了?”
正在拆卸吊瓶的护士还是昨天那位,在要拔下左手针头的时候无可奈何地问我,我沉默不答。
“记得好好去道歉,我可没见过那么会照顾人的女孩啊。”
“嘶……”
护士拔针的动作很轻,但是在针头被取下时出现的刺痛,不知道为什么在伤势的掩盖下还能如此明晰。
我的确伤害了林婷,因为我跟她年龄差的关系。
原因只是如此,我只能这样确定。林婷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她的内心十分清澈并且具有活力。这样一来刚才的一切都可以解释清楚了,虽然得到的答案都是我的个人见解并且显而易见。
我和她的年龄差非常明显,仅此而已。
从前对于“年龄”这一概念。我从来都是从数字上了解的。直到和林婷的不断交涉,发现了我们言辞、心态上的不同后,我从逐渐理解了一些“年龄差”的真正含义。
就从刚刚来看。
我:“梦想说出来了,却实现不了。”
她虽然没有接着回答,但心情很明显就是“我不知道,可是把它说出来就好像有种要实现的样子,所以我乐于说出来。”
店里除了林婷之外,并非没有其他高中毕业的暑假工。同样是相处了几个月,对于我的孤僻,别人的态度都是无动于衷或是嗤之以鼻,而她却觉得很引人注目,太过于郁闷,像童话里“急需树坑的理发师学徒”。而在我看来,正是这种举动暴露了她的幼稚。
即是“国王头上长了兔耳朵,太令我惊讶了”的这种幼稚。是的,我认为比起我,林婷才是那个理发师学徒。
尽管我不过24岁,但是我了解自我标榜成熟的人的那种,不论见到什么都宣称不应感到奇怪的信条。
在对这种信条的坚守下,别说是什么长兔耳这种事了。就算是国王头上长着居住着巨人的豌豆藤,那些人都不会表露惊讶的接受如此状况并且泰然处之。因为会明显表露惊讶的往往都是孩子,会去找树洞的也只有孩子。
在他们看来,大人们不会有秘密需要别处安放,因为后者统一把秘密视为人尽皆知的阴谋。
刘洋在两个小时后来到了病房,我在他的眼中看出了很多来意。
“接大英雄荣归故里咯。”刘洋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地说,还故作新奇地看着我“没有病床做背景,颈托也去掉了,我老看不出来你能做出来那样的事情,也许你有一种沉静的疯感来着?”
“也许。”我说着冲他阴恻恻地露出牙齿,他慌忙摆出光之巨人射出光线的样子。
嬉闹了一会儿,他继续说。
“林婷说她有事就让我过来了,你是不是伤人家心了?”
“没有吧。”我迟疑叠摇了摇头。
因为少女并没有在这个病房,说出她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