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性状役使的瘪豌豆

作者:金戈冷冷 更新时间:2024/8/21 22:22:54 字数:4193

钱编辑这个人总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很难从其外在表现推理出来。他不苟言笑,但是一笑起来,脸上便全是笑容。而与其共事的人一旦把这些笑容放在一起回忆,会惊讶地发现它们都与胖编辑负责的书籍相关。很明显,他是一个对于自己负责的文学作品具有莫大热情的人。

钱编辑作为青京市夏时出版社的一名资深编辑,博览群书、知识全面细致自不用多说。其身上最让人动容的一点,就是会毫不遮掩地凭直觉去看穿他人、看透作品。 这样的行事风格肯定会因为太过主观而产生独断,但他偏要把自己的独断也作为真实的因素之一来回馈给作者。这样的人,却偏偏为编辑部吸引住了许多著名作家。因此,出入出版社的人喜欢他也罢,讨厌他也罢,都对他另眼相待。

此时我就坐在这样强大的人的面前。在进入他办公室前,路过工位上的人有些知道我前天放了他的鸽子,都在我进门前,带着同情意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钱编辑铁丝般坚硬的头发,发梢开始微微发白。头发卷曲,几乎埋住了搭在耳朵上的眼镜腿。现在他在我面前沉默不语,这份沉默不语并不是针对我的刁难,而是更接近私人性质的习惯。

“前天在等待你来的时候,不知不觉时间被拉的很长。打你电话也打不通,于是我在跟大家嘱咐你来了就去三街的那家咖啡馆找我之后,便一个人先过去享受了新品咖啡。咖啡很香醇,那时我发现,能得到那么多的私人时间来独处倒也不错。”他开口了,言语里带着感慨。“不过到底是工作时间,所以我又拿出你的大纲看了一遍,在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心境下,观感果然也大不一样。”

“对不起,钱先生……”我说,但被他挥手打断。

“我不会把别人的失约当成冒犯,更何况擅自毙掉你的稿子,论冒犯也是我冒犯在先。你我也相识,我知道你的失约一定有不得已的难处,所以道歉就免了。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非要连续两天连音讯都不舍得告知不可?这点请务必解释。”他以一贯的认真发出询问。

“我出了点车祸,手机也摔坏了。”我说。

“唔”他发出同情的感慨,接着今天第一次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我,尤其看见了我被玻璃划伤的左臂。“身体可有大碍?”

“没有。”我说。

“恐怕是非常不幸又幸运的车祸?”

“的确,现场很惨烈,但受的伤倒无足轻重,就是被医生关照了两天。”

“那就好。”

他起身倒了一杯茶,我也赶紧起身接下。

“我带了原稿来。”

他望着我递过去的一摞纸张一怔,旋即用手扶了扶眼镜。“手写稿?”他问。

“字迹有些粗糙。”我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可有点不符合规定,不过你既然肯把它带过来,相比也对我有着一定程度的信任。我要是不看的话,不识趣和说大话总得占一样。”钱编辑苦笑着把它拿过去。“建议我现在读?”

“悉听尊便。”我说。

“这点倒是跟那个家伙有点像。”钱编辑看着我嘀咕了一下,便掀开原稿准备开始读,刚开始就忍不住吐槽。“字也烂的一模一样,你们这些家伙连手写长篇都能坚持下了,不长年纪就抽不出来时间练下字么。我要开读了,你也悉听尊便吧。”

我不知道他说嘴中的那个家伙是谁,现在的情景让我想起第一次和他相识的记忆。我打量了一下周围,在钱编辑旁边的的柜子上发现了一张海报。

“丧妻之痛后闭关饮冰,知名作家林更老师豪夺青川奖!”我轻声读着海报,并为这新闻小小兴奋了一下。林更老师复出了吗?青川奖,在国内可是能和隔壁日本芥川奖相提并论的奖项啊!

“你喜欢看林更的书?”瞥见了我的样子,钱编辑诧异地问。

“高中的时候常常读。”

“你高中的时候,那个家伙在业内虽然正崭露头角,可是在社会上还籍籍无名来着。你的品味倒是有些与众不同。”钱编辑感慨了一下“后来呢?大学就不看了?”

“大学的时候感觉他的书变无聊了,就很少主动去看了,不过林更老师当时比起写书更在忙着录节目,很多人那些节目说比他的书有趣。”

“你喜欢看电视?”

“以前的室友喜欢看。”

我想起昨天在出租屋,因被重新喂食的而闹了一夜的鹦鹉,苦笑着说。

闻言,钱编辑沉默了一会,又问。

“你觉得他获奖的这本书怎么样?”

“《牙族》么?”我想起那本书,“刚开始连载的时候看了几章。觉得跟他以前的文笔风格很不一样,老作家有这种魄力难得一见,一会我准备去买一本支持一下。”

“……看了之后你会发现更不一样的。”钱编辑说完就不在搭理我,专心埋进了我的手稿里。

等待着钱编辑读原稿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罕见地回想起了高二有一节生物课的场景。我很不愿意回想起高二的事情,但是唯独那一天的记忆无比明晰。

我当时是文科生,不过在高二的会考也要考理科内容,所以也有相关的课程。那节课讲了孟德尔的遗传学。老师说这位生物学的先驱,用简单明了的数字统计,让人类走出用混沌来解释混沌的泛生论。

“不过,说白了,我们中国人对遗传学其实早有自己的说法了。”生物老师讲完豌豆实验后,话锋一转笑着对讲台下说。“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嘛。”

“哈哈哈。”

熟悉的谚语蓦然将枯燥的内容变得鲜活起来,班里听讲的学生都会心一笑。

“近些年来,利用遗传学来降低犯罪率的说法也很火热。美国那边有研究表明犯罪行为可能与遗传基因有关。”老师抬了抬眼镜,突然兴致勃勃地说。“美国那边的科学家把一些年轻人分为两类,第一类的亲生父母属于守法公民,而另一类的亲生父母则有过犯罪记录。最后调查发现,后者的犯罪率明显要过前者。”

正在看课本的我听见老师的引申,莫名其妙地把插图中孟德尔拿着笔纸观察的两类豌豆们,想象成了人。那么豆子饱满的就当成好人,豆子瘪状的就是坏人?我被自己的想法抖乐了,嘴角扬了起来。

“又一个人突然笑,真恶心。”

自己的笑突然被隔道的女生攻击,我当作没有听到,也没有把笑容收起来。

“不过这涉及到了在社会里公平竞争问题,父母的犯罪记录再怎么说也不是子女的,总不能把杀人犯的儿子,从一降生就把他当成杀人犯对待吧?况且除了基因遗传,成长环境对人的性格养成也有影响。所以很多国家,除了公职和重要岗位,对应聘者父母的出身没有什么要求。”老师说。

确实。我默默赞同。

“不过最近基于个人感情,我对这种限制也产生了一些质疑。”老师说。

理科的内容看起来没有想象中的枯燥无味,班里同学被老师突然提起的见解吸引住了,纷纷竖起耳朵听。

“近来,xx高中发生的一起案子。同学们对师生矛盾是怎么看的呢?其实在我眼里,至多也就是想劝你学习和不想学习的矛盾。但是在那个高中重点班的一个班主任没这么想,明明自己有个独生女儿也在班里,但他对自己班里的一个尖子生就像儿子一样照顾。”

“没生儿子当自己儿子养了。”班里有男生抖了个机灵,一片笑声响了起来。

“这倒没有,主要是那个男生的家庭条件很困苦,只有他爷爷奶奶照顾他。”平常漠视插科打诨的生物老师这次罕见地回应了插嘴。“你们班主任在刚开学时,估计也会说有生活问题可以找他吧,没钱了暂时去找他借钱什么的。这个男生因为家庭条件比较困苦,总是借钱,所以才被他班主任记住。”

“那个男生很聪明,考试也争气,在班里的学习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老师叹了口气,“但这很可惜都是用天赋能解释的,平常这个尖子生并没有如何刻苦,因此老是被他班主任拉到办公室说教。这个做法你们可能觉得不能理解,等你们高三了就明白了。”

“并不一定吧,也可能是私下用功。”班里又有人插嘴,这次是女生。

“可能吧。”老师说,“但是有一次他没有交作业,还是他班主任那科的。于是他班主任就很生气,本来这个男生就喜欢老在其他老师的课上睡觉还是怎么样来着。这一次新账旧账,他班主任批评他批评的很凶。”

“但是那个男生估计是老被批评窝火了,进办公室之前就对他班主任的女孩说他爸又找他事什么的。过去之后,他受不了他班主任这样管他,又回教室里从自己座位上拿了把刀,还在讲台上扬言要弄死他班主任。当时是课间,这种话,他班里面的人大都听见了,但是怕得怕、惊得惊,还有很多没反应过来。谁知道他会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冲进办公室,趁他班主任喝水没注意后背的时候——后来我在网上看见他的照片,虽然脸打了马赛克,但是看得出来长得挺高,大概一米八多吧。一刀捅进了他班主任的脖子。他班主任被捅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回头一看是他。”老师说,“那段时间网上还流行了一段话——'我最绝望的时候,不是发现脖子被捅的时候,而是回头的时候。'”

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故事,班里此时没人说话,我紧紧握住了拳头。

“那个男生还很冷静地回到教室,对他班主任的女孩说,你爸被我弄死了。那个女生去办公室一看满地红,直接哭晕了。”老师说,“后来那个男生被抓走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爸是死刑犯。他妈在他爸判监的和他爸离婚了,他才跟着爷爷奶奶住。但是这个大家,不包括他班主任,班主任本来就对学生的履历清清楚楚。他班主任估计是想着有教无类,还在生活上处处照顾他。可惜他学生让他失望了,他自己也因此没命。那个男生也被判死刑了,跟他爸一样,他正好那年高三成年。”

“所以说,这件事也改变了很多老师的教育理念。”老师感慨地笑着说,“我不求你成才报答,只求我劝你学的时候,你别捅死我就行。”

“哈哈哈哈。”

多年之后,获得“离乱现象”的自己,不止一次地冒着冷汗回想起。那天教室因老师黑色幽默类的感慨而惹起的哄笑,以及记忆中的自己,用现在的意志无法吐露出的坚定,说出的那句话。

“如果我在场的话,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自己当时这样说。

当时的自己一个劲地想着马后炮的事情,想着没有人没有人阻止才会酿成的悲剧。预演着那个男的长得很高,自己能否阻止?怎么样也好,在他在班里做出犯罪预警的时候,只要不被吓住或者不要不当回事就行。当时就控制住他,或者说马上去办公室提醒那个班主任,一到两个人就够了。总之,肯定不能让他安然拿着刀到处走。

“切,场面话谁不会说?”

隔道的女生听见了我的小声低语,很不屑地说。

“这不应该么?”她的话,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刺耳,我出声反问说。

“吹牛谁不会?”她反唇相讥,接着转头和她同桌分享,不再理会我。当时我也想找人分享一下,无奈我在班内靠着窗户的那一列,也没有同桌。

要是他们三个也在这个学校,这个班里就好了。不对不对,小博是理科生来着。

那时候自己还不知道,不久之后,还在教室期望着的三个朋友,马上就要对自己避之若浼‌了。

“想当英雄想疯了……”

当时看着隔道女生和她同桌因为马上笑而抖动起的后背,自己只是又默然扭头地看向夹道。

按照课本里孟德尔区分豌豆的分布,当时的我印象深刻地注意到。自己在教室座位的方向,好像就是书中插图里瘪豌豆的一边……

那么现在,林更老师应该就是在饱满豌豆的那一边吧。

看着钱编辑读着自己原稿,不时蹙起的眉头,我不由得如此思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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