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回到钱编辑对面的座位。这场会餐已经接近尾声,钱编辑又开始在为什么东西沉思着,不时端起那杯雪莉酒小饮一口。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回神结账,接着在我们两人出门后,就会跟我说他要先回出版社一趟,然后我们两个分道扬镳。他回出版社拿东西,我则坐上回家的公交,一切都很自然。
如果这段时空,没被“离乱”横叉一脚的话。
“叔,你刚刚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吧。”
钱编辑茫然地从沉思中回神,听到我的问题,皱了皱眉头。
“什么东西?新作品的设定?”
“……没,没事。”我满脸黑线。
“吃了差不多了,撤。”钱编辑招手叫来侍者结账,接着他看到数目,愣了一下。
“嗯?怎么便宜了?”
“您是老顾客,这位先生又很热心地提醒了一下餐厅的安全隐患。经理知道后说不胜感谢,为表示谢意给您打了八折。”使者微笑着说。
“怎么你上个厕所,还能给我省点钱?”闻言,钱编辑略感好笑地望着我,我心虚地把眼神飘向了别处。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一会儿要回工位拿点材料。”走出餐厅,钱编辑拍了拍我的肩膀。“记着我说的话,既然有习惯就多写。对了,你应该有其他工作吧?”
“有的。”我说,他的这番问话,在离乱前我已经听过了。
“那就好,千万别在没取到什么成绩的时候,把写作当主业。还有,你要是缺钱急着出版的话,可以试试其他出版社的。请你吃饭也不是为了绑着你,单纯看好你这个人。”
“看好我,却不愿意帮我出版?”我问,努力不把这句话显得太幽怨。“离乱”发生前,我上车都在为说了这句话而臊皮,本来想着这次时间重连不问的。但是,为了确认他的答复,我还是问了一遍。
“两回事,我不愿意眼睁睁看见一个不成熟的作者太早走向业界,这是揠苗助长。”他摇头便告辞走开了。
看来“离乱”发生前,听到的这句话真的不是幻觉。我望着他的背影,再一次为认识这样的人而感到庆幸。
“这不就绑上我了吗。”
等公交前,我再一次翻开自己的手稿,这个动作在原本的时间线,应该是在车上做的。我再一次浏览着钱编辑在快速阅读时还不忘写上的批注,没有了时间重连前的激动,我轻声说道。
在“离乱”发生后还能这样安闲,还真是头一次。也许我的行动已经在我不清楚的时候,规避了危险吧。
翻阅着自己的手稿,一股异样的虚幻感,让我想起了刚开始写作的那天。
那是大二那年,我跟任浩一起找了电缆厂的工作。那一年的工作异常难找,我本来提议去刘洋推荐的快餐店,但是任浩拒绝了。于是我们便在青京市工业园区的制造厂,应聘了电缆制造线辅助工的工作。工厂建在青京市江水入海口附近。某一天周日休息,任浩在员工宿舍提出不如到江边玩,我欣然应许。
那天帮我们在江边散步,默默地欣赏江边的水鸟。辅助电缆生产的工作劳累又费神,我们说是出来玩,但并没有怎么闹腾。
游玩许久,任浩又一次劝我写些东西。自打一起在校外合租,他发现我爱读书的习惯和尝试写过同人后,总是会提及这个话题。
“老怂恿我写东西干嘛?说不定也许是你想写,却把心念投射到我身上了。”我终于忍不住说。
闻言,好友挂着笑意望向流淌的江水,突然向我说: “我小时候经常无意识地盯着某个地方,然后幻想一个故事。想着想着,脑海里某个画面就突然跟现实重叠在一块了。回神之后,就发现自己在对着墙壁发呆,而自己幻想中成为骑士手持的长枪,在现实只不过是墙壁中的裂纹。我小时候会因为这个消极很久。”
“这不是挺好的么?我好像也有类似的经历来着,比如把干枯的树枝想成勇者的宝剑。”我说,“这和你不想写东西有什么关联么?”
“有的,我是个不喜欢把幻想跟现实连在一起的人,因为幻想往往美好,现实总是很残酷。我不喜欢在幻想时想到现实,也很讨厌把幻想的东西,通过笔带到现实。”任浩说,然后轻轻笑了:“这种话是不是显得我很软弱?”
“太软弱了,特别是说这话的你还是武术协会的会长。”我苦笑,“不过这一点我好像也差不多,怪不得能住一个屋来。”
不料,他摇了摇头。
“不一样,你比我强太多了。”
“强什么啊,我今天还把缆线绕乱了,吃饭的时候正工师傅满世界追杀我,没你帮忙差点星期天加班。”我怀疑这家伙在鬼扯。
“但是你看书的时候就只想着看书,干活的时候就只想着干活吧,陪我锻炼也一样。”任浩说,“我就不一样,做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想些其他东西来转移痛苦和取巧。比如说我不敢到饭店里工作,因为我怕自己在饭店干久了,开学再回到咱们那儿连拿菜刀的感觉都变了。即使我知道,我们去快餐店也只是当服务员和送餐。”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比较笨?做事转不过弯来?而你想的有点多?又或者说我溜号的技巧很高明?”我无奈地反驳正在以奇特脑回路,夸着我的同时妄自菲薄的好友。“要不是认识这么久了,我都以为你在拐着弯骂我。”
“没有,我只是想说你比我有勇气。”任浩认真地盯着我,“把幻想写下来,文字就会把它变成一种现实——还是仅仅只是通过纸张存在的现实,和把脑海里骑士手里的枪变成墙壁上的裂痕一模一样。这对我来说是一件不敢做的事情,但是你却觉得顾虑这些有些莫名其妙,对吧?”
“把这种东西说成勇气什么的,真的不是在反讽我神经大条么?”我说,“听你这么说,我突然也觉得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朋友走之后,还在耍树枝的我有点可悲来着。”
“没有,放心写吧。到时候你要是出书了,不,你肯定能出书的。我第一个跑过来找你要签名。”他说。
“当真?”我有点感动。
“当真!”他看着飞起的水鸟许诺着,突然又想到什么事,又说。
“对了,今天车间主任问我要不要去办公室干活。”
“不是,哥们?”
……
合上手稿,末班的公交已缓缓靠站,右耳异样的鼓噪已经开始减弱,我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