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正在行那错误之事,日后定有一劫,还望及时收手,莫要执迷不悟,须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听闻此言,负责护卫中年男子的随从侍卫们微微皱眉,显然是将面前气质超俗脱凡容貌更是的女道士当成了那故意危言耸听、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原来是个不长眼的江湖骗子。”一个比较直男的骑士似是想要在自家主子面前表现一番,表情当即一变,神色阴沉,他勒住欲行的马匹,手中鞭子遥指钟灵,大喝道,“真是不长眼,行骗到咱们头上来了,你可知主家的身份?还不速速退去!”
“不得无礼。”
儒雅的中年男子双目微睁,眸底闪过一丝惊异与狠厉,面上笑容却不变,他抬手虚按作制止状,还要飙上几句的侍从便立即收了声。
“不敢,贫道所言,句句属实。”
面对神色不善的一众侍从,被视作江湖骗子的钟灵神色不变,只平静重复了刚刚的话,既未表现出恐惧忌惮,也无任何退缩。
“道长也许是误会了什么,靖安侯府世代忠良,英烈无数,上为国家守土,下为百姓请命,一生行得端站得直,我虽碌碌无为,却也不敢违背祖上教诲,堂堂正正做人,未曾有过任何昧于良心之事。”
中年男子既未动怒将这看似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驱逐也未对其冷嘲热讽,反而好声好气解释,一脸凛然正气,寻常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百姓若是见了这架势,多半要信了他的话语。
钟灵却只摇摇头,似是为其执迷不悟感到惋惜,只轻声道:“贫道言尽于此,还望施主好自为之。”
留下这样一句,她便微微躬身,准备离去。
中年男子望着女子离去时那婉约婀娜的背影,面上笑容顿时敛起,女道士方才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回响,目露阴沉。
果真是那以算命为幌子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误打误撞给她说中了,还是……
被说出心事的男子面色阴晴不定,既有宁错杀毋放过的狠厉,却也有打草惊蛇的忧虑。
“道长请留步。”
中年男子正犹豫不决举棋不定之际,便有人替他拿了注意。
车厢内传出了一道动听的女子嗓音,这使中年男子顿时一惊。
兀自为中年男子一意孤行感到惋惜的钟灵闻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一个从车厢内款款走下的女孩。
她看见了那看起来柔弱而楚楚可怜的美丽少女对她巧笑嫣然。
也看见了她那双剪水秋眸中泛起的幽幽紫芒。
………………
………………
“与荀施主约定汇合的地点是……”
日上三竿,清晨和煦的日光变得炽热些许,本约定好在半个时辰后集合,钟灵却过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回到两人分头的地方。
大败而归的钟灵垂头丧气,好似在犯大吴疆土时遇上了某个笑容爽朗的男子。
该怎样和施主解释呢……
想起分开时言语神情中的信誓旦旦,女道士不由得叹了口气,此番行动无功而返,落在荀施主眼中,自己恐怕是要成了那爱说大话而不自量力的人了。
她忽地停下脚步,朝一颗柳树望去。
腹部中空的老柳树下,有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子,荀起坐于算命桌前,穿了一身不知从哪借来的皱巴巴的破烂道袍,苍白银丝被一块头巾掩盖,就连宽大墨镜也被硬生生捏成了算命先生所戴的圆框小墨镜,俨然一个行走江湖四处行骗的江湖道士。
此时的他一本正经地拉着一位年轻小姐的手,嘴里念叨着什么,不时摇头晃脑,像模像样地点头推断。
“我观小姐面如满月,眸似春水,再看你手心的脉络,好似红线凝聚、桃花盛开,这正是喜事降临之相,定是有了心仪情郎。”
荀起先是装模作样地一番恭喜,说了些祝白头偕老百年好合之类不要钱的好话,随即,忽地话锋一转,“——但我观小姐眉间隐隐有阴郁,面有忧色,想必要成就这份良缘坎坷多难,小姐也隐有察觉,故而面有忧色,寻上此处,定是想要为其寻求破局之法……”
那向他求卜算卦的小姐笑显然是喜怒哀乐皆显示在脸上的类型,表情很是生动,先是被说中了心事的诧异,再是不知所措的焦急,直到最后离去时,变成了抓住救命稻草的庆幸与感激。
“施主原来也会算卦相面之术。”
目睹了荀起算命全过程的钟灵颇有些讶异道。
她没有打扰荀起,只是静静候着,直至最后一名找荀起算命的商贾感恩戴德离去,这才缓缓靠近,发觉桌上已摆着两份热气腾腾的餐点,肚里的馋虫被勾起,又咕咕叫了起来,于是女道士便又红了脸,结果面有揶揄之色的荀起推来的食物。
女道士在荀起给人算命时并未一昧闲着干等,也看了这些人的面相,算出的结论竟与荀起所言大差不差,这令钟灵对荀起更是佩服。
荀起闻言嘴角微微一勾,在她崇敬的目光下傲然一笑。
“不论是阴阳五行,八字命理,面相手相,还是什么紫薇斗数,奇门遁甲,地理风水……”
钟灵双手捧着一只素白宣软的包子,小口小口吃着,像只仓鼠,津津有味听着,闻言愈发倾佩,之前观荀起之言行便已觉其所学涉猎广,想不到论起实际操作,竟也是如此精通全能。
“——我全都一窍不通。”
钟灵分明没有喝水,听了这猝不及防的转折,却仿佛被硬生生呛到了一般,急促咳嗽起来。
“可,可是……”钟灵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急忙问道,“可是您方才给顾客算命,判断其家中情况,人际关系,皆是斩钉截铁,八九不离十……”
“这样啊,”荀起点点头,“什么嘛,看来我编得还是挺准的。”
“编?”钟灵瞪大了美眸。
“对,我哪会你们道门占卜算卦那档子事儿,都是随口瞎编胡诌糊弄人的。”
荀起扯下头巾,银白发丝显露,他随手一挥,手中头巾便疾速掠过高空,朝某处飘去,最后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一名挑夫的头上,那不久前路过荀起身边、忙于四处奔走的挑夫抗着担,甚至没有察觉到头巾的失而复归。
并没有意识到荀起在不知不觉中又装了一次逼的钟灵没有在意他这些无关紧要的动作,攥紧了拳头,娇躯微微颤抖。
荀起认得出这份情感,叫做不甘。
不甘心。
除去钟灵这类有着真本事的人不谈,所谓江湖流传所谓算命,其本质不过就是心理学,察言观色,对人性的拿捏,在精通算计人心的骗子们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形成了大数据。
荀起望向似是不能接受的钟灵,笑道:“怎么样,这次给人算命,可有收得酬劳?”
真的会算命的女道士点头,面容苦涩。
荀起拢起袖子,双手藏与袍下,换了个比较舒服闲适的坐姿:“不用着急解释,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是有真本事的——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你师傅如何厉害,我可再清楚不过,至于她这人的性子,我也多少了解,她教出来的弟子怎会那般心高气傲,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浅薄心思被轻而易举看透的钟灵有些局促,手捧包子食之无味。
“可是,为何?”
荀起将方才挣来的银钱铜板一并摆出,有寻常百姓的,有商人富贾的,也有达官显贵的子女们的。他挣了不少。
他对此其实颇有些自豪,毕竟是第一次试着cos江湖术士。
再看向钟灵,她的手中空无一物——手上那只包子不算,总之,她也给许多人算了命,正如她信誓旦旦所言,皆是一观知福祸,一望知命数,一算一个准。
江湖上面那些算命唬人的骗子尚且能挣个盆满钵满,令顾客被骗了还感恩戴德,身负真才实学,能够确确实实观出命数、算出福祸的她,本应得到更多。
却什么也没有挣到。
“你说你也给不少人算过命,那么,之前那些时候,你有没有遇上过同行……或者说竞争对手?”荀起将墨镜掰扯回原本模样,随口问道。
“……自然是有的。”回忆起不好的往事,女道士面容更加苦涩,她在荀起做出洗耳恭听样子的注视下缓缓道出心事。
“想当年,师尊让贫道下山,其实更准确来说,贫道是被师尊赶下的山,她想让贫道去红尘中修炼,只是这滚滚红尘,似乎比那深山宝刹,甚至比那降妖除魔,还要难上许多……”
“贫道给人算命,不知为何,总会招致白眼和大怒,更有甚者,脾气暴躁的,还会对贫道拳脚相向;替人做法事,给人看风水也是,贫道实话实说,不过多说几句,也回被人乱棒赶出。”
“贫道,从未撒过谎啊。有些施主,自觉做了坏事缺德事,他们自己心里有鬼,却又不肯承认,妄图靠风水法师化解,试图靠我说几句好话求得心安,此怎可行邪?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他们却还不信……”
“诚如荀施主所言,贫道行走江湖,替人测字算卦,自然也免不了一些同行竞争,可那些所谓江相,大多无甚真本事,全凭一张嘴胡扯瞎编,语颇错杂无伦次,有的还不如施主那般栩栩如生、以假乱真,那些不懂天机术数的,只要嘴甜会哄人,生意却兴隆,可贫道不论是否收了钱,向来用心办事,从来如实相告,却反而混不开……”
“哎呀呀……”荀起望向面有戚然的女道士,此时的她就好似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外卖员看见了曾经不学无术却开上豪车搂着美妞的同学,他不由得唏嘘感慨道,“这就是所谓的劣币驱逐良币了吧。”
“不过,听你的口气,你倒是很清楚原因嘛。”
荀起说。
“是,贫道虽生性愚钝,却也并非冥顽不灵、不愿面对现实之辈,”钟灵低头承认,“只是,贫道不愿意承认。”
她看着荀起身前的这些银钱,又扬起头,望向荀起,美眸有着挣扎苦痛。
“贫道知道,其实世道从来如此,人们大多只是想要听见自己想要听见的,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所以那些骗子,即使压根不懂什么天极术数,把人哄开心了,就能挣钱,所以贫道即使实话实说,不合人的心意,也决计不会挣得任何感激——从来如此。”
“可从来如此,便对么?”
女道士透过墨镜的阻隔,直直望着荀起,仿佛想要从中看出一个答案。
她的眼底有浓郁挥之不去的不甘。
却也有坚毅的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