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如此,便对么?”
钟灵这样说着,望住荀起掩盖于墨镜之后的那双眼睛,好似想要从中寻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荀起吹了一声口哨:“你也许应该改个名,周灵或者鲁灵什么的,然后写写文章,揭示一下旧社会的黑暗与腐烂,抨击一下人吃人、人变鬼的丑恶行径……正义感满满是件好事,可太过于极端也要不得呐。他们行走江湖行骗,不也是为了生活而奔波劳碌么?就和寻常百姓一般,辛苦讨着生活,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施主这话我决计不敢苟同。”钟灵没有理会荀起的调侃,也未听出其话语后半段中的戏谑,只认真回答道:“贫道始终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正如那寻常百姓,农民以耕耘为生,帝国官军,吃皇粮、领军饷,则是为维护社稷国祚、保卫黎明百姓而流血出力,他们所获所得皆凭靠自身的努力和付出,他们挣取的酬劳,谁也挑不出毛病。”
“可那些假道士呢?既未真真切切为问卜之人解惑指路,也未创造出任何价值,仅仅以言惑众,靠花言巧语从他人身上骗取钱财,此等行径,与那窃贼何异!”
荀起望着激昂陈词的女道士,嘴角微微勾起。
话题似乎稍微有些偏了。但无所谓。
“那你就试着学他们呗。”
女道士黛眉一竖,断然拒绝道:“荀施主,方才贫道一番话语您可有认真听去?贫道自认为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然清楚,贫道对行坑蒙拐骗之事可谓深恶痛绝,让贫道去像他们一样胡言诓骗他人,贫道是决计不愿意的……”
“你说得已经很清楚啦,”荀起摆摆手道,“我可没让你这样那坑蒙拐骗的勾当。让你和那些个骗子同流合污什么的,这样的话我可半句没说哦。”
“那是……”钟灵面露不解。
“我要你去学习,不是要你去学他们那些个糊弄人的小把戏——凭你的本事,也压根没这个必要。我要你学的,是他们对人性心理的拿捏,以及个中的一些技巧——你是怎样给人算命的?”
“那自然是观其面相、算出命理,再将所算所得如实相告……”钟灵呐呐然道。
“我就知道……你啊,还是太年轻,姿势水平有待提高,还是要学习一个……来,过来,坐,我好好告诉告诉你。”
对荀起意图一头雾水的钟灵被他拉到了长凳上,一双明亮眼眸装着硕大无朋的困惑。
荀起笑容灿烂,恍若一个再传销窝点给人讲课洗脑的成功学大师。
“我方才给人算命的流程,你可有看到?”荀起问。
钟灵点头。
“那你可见识过那些个江湖相士给人算命的流程。”
女道士眨巴眨巴大眼睛。
“我教教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荀起将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行骗的底层逻辑向根正苗红的道士钟灵娓娓道来,在钟灵面前,好似有一副宏伟壮阔的画卷徐徐展开,向她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最开始,讲究一个出手快狠准,入门观来意,出言莫踌躇,买卖上门时,先不要说话,让来者先说,他说得越多,你能了解的信息就越多,猜出来者状况也就越有把握。当然,你不用这样,毕竟你有真本领傍身,能看出来……”
荀起洋洋洒洒讲了一大段,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越说越起劲儿,好似巴不得找来块黑板。他这副模样吸引了不少路过的行人,只是旁人刚一接近就被其一脸嫌弃模样驱走。
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入迷的钟灵好不容易回过神,有些强硬地打断了荀起,在后者略有不满的目光下,轻声问道:“这,荀施主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是让你去和那些骗子抢生意啊。”荀起一脸看待瓜娃子的表情。
“可是,可是这不就是代表,我和他们做了一样的事了吗。”
“怎么就一样了,”荀起反问,“你告诉人家的,不都是事实真相么,那怎么能叫做骗呢?”
钟灵眼睛微微睁大。
“痴儿,痴儿,你总算是悟了。”荀起望着若有所思的女道士,目光欣慰,“那些江湖算命的,毕竟是人,也有失手猜错猜不准的时候,届时无法取信于人,便只能跑路,但你不同,你要考虑的,就只是如何让那些来找你算命的人相信接受这些不愿接受的坏事实,要做到这般,便要使用他们所用的取信于人的方法技巧——撒些无伤大雅的小慌糊弄他们也无妨,只要让他们相信你,而你又如实以告,你挣了银子,他们被指了条明路,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荀起伸手指了指她,笑意不复方才的戏谑、不正经,反而有着淡淡的嘉许和鼓励,“你的性子实在是直了点,你师傅赶你下山历练,也许也存了让你打磨棱角的意图。方法和技巧从来没有对错之分,你可以鄙夷那些骗子,不齿其卑劣行径,但这并不代表,你也要对他们使用的一些技巧加以排斥,用法得当,也可用于正道。”
“这世道,做恶人小人可比做光明磊落的君子好人要容易得多,所以好人自然要比恶人更聪明、更狡猾、更聪明,才可捍卫他们心中的正道。”
钟灵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荀起对她的认同,对她的赞扬,以及那温和的笑意,他的一切,皆好似被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她此刻竟有些不敢去看他的脸了,只是既不是因为害怕,也非因为羞愧,而是因为羞涩。
羞涩。
她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感情,只是如今的这份羞涩,和以往在师门做了糗事、闹了乌龙笑话的羞涩很有不同,以至于有些陌生。
情窦初开而不自知的钟灵并不讨厌这份感情。“既然你已经开悟,不妨亲自试上一试。”荀起抚掌道,“来,布置一下课后作业,记下我方才传授于你的道道,再去找个人算算命,这次可要记住了,别一上来就说人家有血光之灾或者大难临头,那就是纯纯的讨打。”
钟灵暗暗记下了这份感受,待日后细细品味,点点头,欣然领命而去。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钟灵闻言停下脚步,扭过头来,刚要询问,便看到荀起一下子凑了过来,两人距离极近,几乎要贴在一起。
“荀,荀施主?这是作甚……”从未有和男子如此靠近的女道士红了俏脸,两人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荀起所散发出的淡淡男子气息,这使她脸蛋愈发通红,心中产生陌生的异样感觉,心跳亦无意识中加快了几分,却没有任何抗拒。
“没什么。”
荀起却没有更进一步动作,只伸手轻轻拍了一下钟灵道袍,好似只担去其肩头灰尘,“只是有些脏东西……没事儿啦,去吧。”
女道士周遭所萦绕的,只有他能望见的淡淡紫气被他随手抹去。
钟灵不解其意,也不多过问,招呼一声,上了街去。
荀起一把扯下身上破旧道袍,望着女道士的曼妙身影,直至远去方才收回目光,面露戏谑。
“嘿,有点意思,”他依靠再老柳树旁,撑着下巴,喃喃自语,“该说是钟灵这家伙会惹事么,才分开没多久就摊上了这档子事。”
萦绕在女道士身上的气息,他再清楚不过,其根源,来自某样被唤作魔器的玩意。
魔器,嘿。
戏谑和嘲弄再度回归,荀起朝某个方向望去,发出无声的嗤笑。
钟灵认为,那些江湖行骗的算命先生,是一种窃贼,并对其深恶痛绝。
他很欣赏这份厌恶,并对此深以为然。
俗话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意思是那些偷了一个带钩的人要受惩罚处死,而盗窃了一个国家的人,就做了诸侯。
说得好呐。
远在京城、高坐庙堂之上的那位九五至尊,他可不就是全天下最最可鄙可恨、最最该死的窃贼么!
………………
………………
“咦?”
有一女子,身形窈窕高大却美貌非凡,与念叨着荀起教诲的钟灵擦肩而过,女道士下意识瞥了一眼她的面相,不由得轻咦一声。
“此人今日会与苦苦寻觅许久的思念之人意外重逢……好事啊,好事啊。”
钟灵是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当即便想追上,向其告知此事,却又想起了荀起的教诲:兀自嘀咕起来,“荀施主曾言,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其中犹以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最喜。说白了就是苦求终于求得与意外之喜,她属于两者兼有,若这般提前告知,虽令其抱有期待,却会将重逢的惊喜冲散些许,反而不美……还是算了。”
如此这般,她便打消了为那女子算上一卦的念头。
“善哉,善哉。这算不算荀施主口中的机灵呢?”
她这样想着,想象出了荀起面含欣慰笑意赞扬她孺子可教的场景,不由得有些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