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傍晚，我在僻静的小巷里捡到一个老巫婆。
这厮皱纹如刀刻，尖爪如枯枝，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她念叨着要给我看相，一副相中猎物看看成色的笨拙模样。我也来了兴致，好奇她图我什么，这一路气喘吁吁地又是追又是念叨，真不容易。
于是我索性不跑了，直接跟她走。
她说她是鬼，病死的。我哦了，要她长话短说直奔主题。
她困惑地问我为什么不害怕。我说这问得老套了，不过我没有套路中的超能力，我只是…不在意。
她脸色更黑了，但好歹算是跳过拉拉扯扯的步骤达成了某些共识。她说她迷路了，要我买炷香带她去找她儿孙。
我说可以，但得给我讲故事。生活太没意思，难得碰上了点聊斋志异。
然而我很快就后悔了，凡人、穷鬼、老掉牙的故事。那不如说点只有鬼魂知道的事？但她也迷迷糊糊，好像死了没几天，只知道过了头七便会身入阴冥，赶巧碰到中元可以显个形。我甚至没人能唠两句这开头还算有意思的奇遇。我挥挥手谢绝了她的关心，毫不遮掩地走在人鬼混杂的白事店铺中。那老巫婆还挺可爱的，甚至害怕把事情闹大，怕我引来恶鬼上身，折损她的阴德。
点了香烛，烟凝归路。七叩桥头，来生无渡。
我听了这箴言，震惊地转头问她是不是要魂飞魄散了。她说我理解错了，但自己也不清楚。讲真，她捧着白蜡烛哼唱这阴间的调调还挺恐怖，但这可怜的若有若无的一丝白烟…凸显出了经费的空缺。
我俩一人一鬼，到了郊区某旮旯的一片干涸稻田旁。我说我们要找的那地，会不会是翻过这片山头就到了？她说她虽看不见人间景物，但记忆中确实有那么块山头。
她问我怎么知道。
我说你瞧这黑烟冲天而起老高了。
她咻地就过去了。
真是老当益壮啊，我怀着看戏的热忱，也急步上前，刚翻过山头便瞧见了某个燃得正旺的破木屋。
夏日的原野上，燥热的蝉鸣声中，热浪席卷而来。我眯起眼看见老巫婆带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浓烟间出来。
带着啊，看来也死了，哎。
可当他们飘到近处，我将来人看了又看，骤然醒了。
自他走后的半个月，我虽活着，但如游魂般浑浑噩噩漫不经心。本期待着他会入梦，如同…他还欢喜我的时候那般温柔看我。可谁知再会时，竟是这么荒诞的梦境。
“你这是…在想什么啊，你不至于，第一次梦见他，就想他死吧。”我压着嗓音乐呵呵地自嘲。
他瞥我一眼，眉心抽了抽，扭头对老巫婆说：“奶奶，别吸她，脏。”便欲走了，当真一眼不多分给我。
我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啊，我日思夜想的可不是这般的他。
老巫婆却拉着他不动，诧异问道我跟他认识嘛。
他说不认识，我说我爱你。
我轻笑一声，垂头道：“反正…余生是不会再见的，所以见你的梦里，我着急说。我知道先前的你会闷头直乐，后来的你会敷衍不耐，但我就是要再跟你说，说一次少一次。”
我抬眼看着石化住的一老一少，重复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
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艰难道：“我…我也可以走的，可以不强求的，可以只是偷偷独自想你的，可你这是…真的假的啊…”
迷蒙的世界中，好似是当年的白衣少年抬手扶住了我。我感觉到风动，他轻叹一声，隔着生与死的距离虚捧住我面颊的轮廓。
“好姐姐，别哭，是我错了。我那样做，既没让你忘了我，也没让我忘了你。”
他放下手，倾身上前，像是与我眉心相抵：“那时我很怕很怕让你看见这些，但你真来了，我其实…很高兴。”
“很高兴很高兴，高兴到…哪怕有一身的病痛，也想与你好好的，也放不下了。”
我努力伸手探着，但摸不到什么。眼泪止不住地落，冲淡了眼前的魂影。我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你可以不那么疼的，万一你可以…可以活下去与我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个之前就确定不会有的未来…会是这么难受。
他好像笑了，没嘲讽我帮不上什么，只是哄我说会陪我到天亮。
我没想过要说什么，但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倒计时打在眼前，语无伦次地报着他离开后的流水账。我熟睡中以为我们还是好好的，浅寐中努力醒过来要去找他；我偷偷翻着过去那些斗智斗勇的回忆录，笑出声时想到不能跟他说了；我回顾最后那些矛盾的爆发，想着我是不是忍一下退一步就过去了，是不是有机会…等他不生气了再去找他。我把这些丢人现眼的记忆一股脑倒出来，像献宝似的用最好玩的方式细细说了。他在身侧认真地听，老奶奶在不远处眺望着人间，蒙蒙亮的天色下整个世界都祥和静美。我看他眉头眼角甚是好看，我看痴了，我说宝宝我们结婚吧。
虽然鎏金笔我还没练好，没好到能写上那一大本大红婚书。虽然我没看过黄历，也料想今天好像对不上什么好日子。但不重要了，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吉日，都是良辰。
清晨起了雾气，远处隐隐有山峰。我牵着他在童话般的原野上。我说这好美，他看不见这些，只说我好美。我拜了三拜，他拜了七拜。我请教他这是何解？他说“来生无渡”嘛，他还想留在世间看我。我说噫，怪吓人的，我好怕怕。他乐了，笑我胆子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又道那就不看了，便留在这里等我。
他的身影融化在晨曦里，就像是精灵实现了人们的愿望后消散了。我喊道，喂，来看我，逗你玩玩的别当真呢，我才不怕，你有本事就来…
完了，我又哽咽起来，我变成像他一样的小哭包了。有本事就来…多欺负欺负我啊。
可你要是不来，我就一定来找你算账了。我不生气，不冷战，不离开，就来打你一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