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定在这破旧的二层小洋房前，把背上的水管包袱顺势掼在地上。又随手抹上把汗，仰头看黑黝砖缝间嫩绿的爬山虎叶片随风晃荡。午后并不算热烈的阳光从叶片后透出来，晃得我像是快忘了这满身的鲜血与罪孽。
这是我曾经的婚房，这五年来我也在附近转悠了无数回。
铁门吱呀呀地开了，出来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瘦挺中年人。虽说他现在肯定认不出我，我还是习惯性地侧了侧脸。他向身后挥了挥手，倒退着笑喊道：“嫂子再见！下周我带了新娶的媳妇，盘麻花给你吃！”他在转身时似乎瞥到了我，却并不在意。这屋子的男主人据说曾因失手把闹婚的亲弟弟推下楼而获刑，去往枪决的路上却遭遇了地震脱逃回监管所，去救助怀孕临产来送他的妻子。而后于非常时期与同伴们救了许多附近的居民，可惜在减刑之际不幸在余震坍塌中被压得面目全非。
一只素手抚上锈迹斑驳的门框。我却像是被摸了面颊一般紧张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门后小步婀娜的身形。这是我这五年来第一回这么近地瞧她，她穿着一件旧时的灰布长褂，眉梢眼尾染了岁月的微痕，仍风姿不减。直看得我眼眶泛红。
“你……”她目光迟疑地看向我。我来前已是收拾过一番，说不上是风尘仆仆，却也是风鬟霜鬓。我沙哑地介绍道，我名唤关昆，来此应邀补修水管。她侧身让我进了，我观四周陈设一如往昔，只是多了那些关怀礼物，整整齐齐地陈列案上，便踩脱了鞋往厕所走。她递了杯水予我，便替我虚掩上门，脚步远去。
我又如同回到了自家般放松下来，四下打量。角落里码放了一大一小两个澡盆，我过去拾将起来翻看。大的通体粉色，未倒尽的水珠沿盆壁翻滚着，我倒进掌上捻了捻，发觉早已凉下去了。小的是淡蓝色的，盆底贴了被水流烫得斑驳的卡通贴纸，我摸了摸那粗糙的质感，想象那只记忆中肉乎乎的小手按贴它的模样。
碎碎的脚步声又近了，我照着原样摆好了盆，摊开包袱把工具一样样摆在地上。她开了门却不走近，我回头看到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她逆着光的眉眼瞧不分明，被她双手搭着肩的那小子正探头探脑，却像极了我满地打滚的曾经。
她轻唤道，立棍。
你诳我哩。
我忽然就不慌张了，像是见了熟悉极了的人儿。我憨憨地一抹脸，赔笑打趣道，还是娘子眼尖呐，我瘦成这样还能瞅得出我哩。
她低了头，对那小子说，去，叫爹。
我连连摆手，蹲着教那崽说，我只是在你出生的时候帮衬你妈，你莫记我，不敢当嘀。他不听我说，却径自抓了我的手，垫在下巴下，又仰着脸瞪大了乌黑澄亮的眼睛细细瞧我，直把我瞧到心底里去。我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抱他。
身前立着的人儿轻声道，你走吧。
我抬眼去瞅她的神色，又一抬眼似乎回到了那个奔向刑场的雨夜，她在橙黄的路灯下揽着用所有铜币粮票换来的骨灰盒，侧身掀开布给我看，浅笑盈盈地说要带我回家。
我不看了，只望着那崽，微微哽咽地玩笑道，好，听娘子的，就算娘子要我往西天去也使得。又一摇头叹道，可惜了那骨灰盒，倒叫收了别人去。
她笑骂道，你连这争都要争，只怕当时老天看不下去收了你才中，得亏我知道你的秉性，也记得…你答应了要回来看我。
我边收拾着水管，边细细讲了这些年的经历。我讲我救了些人预感到危险便停了手，给被砸烂脸的尸体换上了大圣的戏装假装我救人而亡，以求得家人从罪犯家属到烈士家属的蜕变。我却也不白用他的身子，收养了他那孤零零的女儿，幸得并无熟人识破，从而获取到了新的身份。又讲我看着镜子细细改了言行，练了眼神，瘦了身，方才敢学了门手艺回来寻她。
她听到刺激的关窍连连轻呼，我亦乐得把那些过往都安在她的身侧，就如同她从未陌生也从未离开。待讲得我与她重新熟悉起来，我又腆着脸问她怎么认得我。
她嗔道，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得。
我便又同她如新婚时那般扶在一起笑。待得修好了水管，她邀我看了圈房间与旧物，又问我需不需要取点物件钱财。
我不答她，只是乐呵呵地唤着娘子，娘子。我想我现今多唤一声便赚一声。
她眼里还有旧时的灵动水光，忽闪忽闪，恁地多情。她问我，这是个什么理？在那教官身边，你怎么都拴不住，一不掌眼便跑了千次万次，怎么着次次都跑来自投罗网，好不容易有了新生的机会，还是活得忒像个小贼。
我暖和极了，笑得越发收不住，几乎要哭将出来。我道这是个什么理，你到哪儿我就追到哪，直到你不要我哩。我就是想不开去，我偏要甘心做个小贼。
她道，可是我不想拴住你，算是你当年也留下他们好多人照顾我娘俩。
我得了她的宠，便收了之前的小心，由着心意顶撞道，可若是我还想做个小贼呢。
她也不犹豫，接话道处理下琐事便一同搬走，跟乡亲们说投靠外地亲戚去。
可我看出来她舍不得这，我也害怕护不住她。我摇头怂了。
她说这天阔地阔，余生漫长，你可以去自由地闯。看到好时机便试试，不成便换个地。你不该被拴着，你该有自己的天地。
我不是很懂这些，不过我想到我要挺直腰板回来。再努力撬一撬这世道，去讨要我仨的安稳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