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绝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
“莉拉都已经死了……那笔抚恤金是她家人该得的！是该得的！她对我无礼我都没在意……是你多管闲事把她杀了！是你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啊！”
“你怎么可以不发钱了……那是她的希望啊！要不是为这笔钱她怎么可能愿意被吃掉！”
“现在她死了，她尸骨无存你却出尔反尔！”
“就算是、就算是违反你的规则了，好歹、好歹也给一些吧……总不能，总不能就……就真的这么、这么过去了……”
一开始很响亮的喊声，一句接着一句慢慢变小。直至此刻，少年瞪得巨大的双眼里，光芒尽数消失。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无力。
他就像那些不讲理的恶人一样。艾奇拉已经把来龙去脉包括发放抚恤金的条件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了。只是，与其说是不肯承认，不如说是不敢正视这样的结果。这是最糟糕的结果。
而且，是他导致的。
对，艾奇拉没有问题，莉拉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人，是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断重复的呢喃，凝固于眸中如丢失灵魂般的失落。
分明是柔软的草地，磨得膝盖依然很痛。少年任由潜意识驱使，以挪动膝盖的方式爬到女孩存活证明的地方。
明晃晃的暗红，将眼睛扎得很痛。
手伸出去，想触摸这片痕迹，却在空中颤抖着缩回。
再伸出去，稍微比上次有进步，也只是多前进了几寸。
他无声地呐喊起来。明明没有悲伤，没有感动，没有激动，没有任何能导致眼泪出现的因素，脸上却湿透了。
这摊血迹已不再具有热量，传递给指腹的触感只有冷凉。
脑海里渐渐形成画面开始播放。莉拉在做出献身兽腹换取家人安稳的决定的时候，究竟是抱有怎样强大的信念。想到尚且年幼的弟弟，想到逃亡在外的父母，想一家人再坐在一起吃饭。
——即便未来没有她，只要重视的人能好好活着，牺牲便有价值。
可是，从未想过会出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奇斯·萨克的自以为是，将她的希望全数毁灭。
悲哀的父母仍需逃亡，年幼的弟弟无人照看，一家人永远也聚不齐，甚至亡魂祭日都无法为女孩悼念。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比刚刚更加歇斯底里的哭吼。无论基于何种缘故，一旦迎来释放便不可收拾。少年哭得十分大声，尽管历经两世的灵魂理应经受千锤百炼。这种表现简直对不起神明赐予的转生机会。
可是，控制不住。
“乖喔，乖喔。”
诶？
这是……
哭嚎突然停止。
从脑袋上传来的温软触感，似乎带着极大的善意在拥抱这具残躯。少年麻木抬头，布满泪痕的脸颊正被一只纤细好看的手指轻轻擦拭。
“无知者，历来不以罪论。”
“所以这一切，也不是萨克领主的错喔。”
“……真是温柔善良的人呐。”
“竟能如此包揽罪责，确实让我见识到了更有趣的事。”
仿佛加持混响特效的缥缈声音，如同淅淅沥沥的雨点轻巧地打进少年的耳膜。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开始清晰，扭曲的容貌变得清楚，在那好似雕刻艺术品般的眉宇之中，流露出浓浓的欢欣与慈爱。
“萨克领主，让我们继续吧。”
重新坐到上位者的位置，余下四名女仆的期望还需实现。
通过眼泪痛快地发泄过后，奇斯的理智终于开始回归。
很想离开这里，这是理智回归后的第一反应。
与其说是离开，这种心情更像是逃离。知晓普世意义上的惨状会发生的原因后，救人的理由不复存在。再待下去他就只能像个被定住的木偶，陪同奴隶主观赏节目直至最后一名女仆死亡。
只是，就这么逃走的话，心有不甘。
一定还有能做的事，一定。
“所以，这位的背后，也是有着相当程度的凄惨经历吗？”
巨虎撕咬女孩尸身的猎奇情景历历在目，稍稍往那边动念头就会清晰浮现。可接下来要上演的，显然是更为恐怖的故事。
是叫安莲娜吧。这名有着一头象征生命的草绿色长发的女仆，替代死去的同僚站到快干涸的血迹旁边。
她的嘴角凝着温和的笑容，好似泉水般甘甜静谧，却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似乎得到奇斯不会再干扰进程的确认后，她变得安心许多。真是荒唐又残忍的真相。
“啊啦，萨克领主的嗅觉何时变得这样敏感了？”
少女侧目过来，眼中是真心的夸赞。
“准确的说，来到这里的每一位献身者都具备相同的因素啦。只是每一个都要讲明的话，时间恐怕会不够用呢。妾身的睡眠可是很重要的事——啊不，就怕耽误萨克领主的时间呢。”
……
脱口而出的才是真相吧。算了。
“主动求死的原因，我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奇斯轻叹。
“只是，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段结束她们的生命呢？明明是一刀就能解决的事。”
杀与虐杀虽无本质上的区别，却是关乎道德层面的一种选择。
即便剥夺生命的行为永远不会被他认同，但如果结局无法改变，赐予名为「痛快」的终结也不失为一种仁慈。
他又找到自己能做的事了。只要不触碰「死亡是结局」的规则，将过程改写得轻松一些总归是没问题的吧。
“生命是平等的。”
“啊？”
“萨克领主不这么认为吗？”
奇斯发愣的这一秒并非不认可这句话，只是很难相信这种充满仁义的话会是从这种女人嘴里说出来的。
“生命平等。所以生命吞噬生命，才是对即将消失的生命最大的尊重。”
又来了。歪理邪说。果然，不管少女说什么，她那种扭曲的个性都会把道理导向最邪恶的一面。
“魔灵使唤人灵，人灵不屑天从，天从玩弄奴隶，而奴隶驱使动物。为何大家要自诩高贵自诩独特，划分这样多的阶级，只当自己是世界的主角，凭借着连自己都不知晓重量的财富与权利胡作非为，一旦遇见超出预料的事便会惊慌到不知所措。简直太无聊了。所以，如果上述四条都是被普遍认可的观念，那么反过来不也很有趣吗？”
“萨克领主最爱吃的是尼蒙牛的肉排对吗？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未来某一天，比多巨蜥问尼蒙牛最爱吃的是什么，尼蒙牛会回答说，它最爱吃的是萨克领主的大腿呢？”
少女的表情非常认真。而她所提及的概念也是一些动漫中出现过的。恍惚间，奇斯有种在与她正经讨论哲学意义的感觉。并且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基本的回应。
尼蒙牛明明就是食草动物，它怎么会吃人的大腿。
呵，如果把这种话用作回应，奇斯自己都想笑。
“——生命是平等的，必须平等啊。妾身选择让她们以这种被生命吞噬的方式死去，只是在帮助她们这些自认为低等的生物建立平等的观念。难道这种做法有错吗？”
又出现了。红宝石般漂亮的眼睛里盈着纯粹的疑惑。
既然如此，那就给你回答好了。奇斯这样想后，冷哼着发出质问。
“我很赞同贝其隆主所提的生命平等。只是，这样一来我是否可以认为，尼蒙牛或许有一天也会回答——‘我最爱吃的是艾奇拉·贝其隆的大腿’呢？”
好像应该把大腿替换成别的什么部位才算有礼貌吧。混蛋，都这时候了还考虑什么男女有别的问题。奇斯在心里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维持住对外的镇静。
“妾身的生死关系着许多生命的幸福，所以是超出‘平等’观念之外的啦。”
艾奇拉更加镇静。其实奇斯是抱着终于能让她吃瘪的心态提出的质问，甚至双手都枕在桌上摆出胸有成竹的姿势了。这样一来反倒他又被难住。
“好啦，虽然每次与萨克领主的讨论都很开心，但时间确实快不够用了呢。”
“贝其隆主。”
“领主还有问题吗？”
“很遗憾不能继续陪同贝其隆主欣赏有趣的事。我突然感觉身体有点不适，需要先回旅馆歇息了。”
好吧，最终还是逃吧。改变致死方法的期望也被艾奇拉以不容置疑的理论毁灭，奇斯这回是彻底想不到留下的理由了。观看活人投食这种事是绝对没有兴趣的。他只希望这个用符合领主口吻提出的要求，不会对猩红魔女造成不良刺激。
“是吗……好吧，这确实太遗憾了。”
少女摇头叹气，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心情。
奇斯拼命保持着不苟言笑的领主威严，等待对方的下文。
尽管领主地位比奴隶主低，但基于人灵身份的加持算成平级也没问题。当然，他们两个对此早就很清楚，否则一直也没用过敬语。奇斯只是不习惯拿出上位者的气魄，可此刻毕竟特殊。
“碧露耶，你送一下萨克领主吧。虽然妾身很想亲自送，但实在是无可奈何呢。”
“遵命。”
“那么就再见啦，萨克领主。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我会期待着——那就先告辞了，贝其隆主。感谢今晚的招待。”
身后庭院渐渐远去，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只是四周黯淡的灯光，似乎在告诉奇斯这场如同噩梦般的夜晚，还会延续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