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上的鸽子们摩拳擦掌,仿佛只要撒一把面包屑,它们就敢飞过高墙。夜晚将它们染成的漆黑模样,一如墨点宣泄在名为月光的纸张。
时间彼岸的晨昏昼夜上,不同断面的它们曾经或将要展开翅膀,凝结成的悲欢离合,每一页都不一样。
皲裂的大地是湖面的伤,枕边的眼球,在仅存的反映的星空中流浪。
但此刻黑暗逐渐褪去,某个角落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像一本黑皮书被猛然掀开一角。
我瞬间意识到,紫娑还在某处等我。
今天是2005年9月2日,周五。
刚睁开的一刹那,我又身处在那间医务室里,一个女人将身影从我的眼前移开,白炽灯光刺着我的眼。
又是那个女人,脑袋不太灵光,我趁她倒水的时候很轻松地就逃了出来。
外面的光线比室内灰暗,视线受阻的我踉踉跄跄险些绊倒。
尽最快的速度爬上楼梯的间隙,我低头,看到自己脚上是一双高跟鞋。
“梓婳!……梓婳!你要去哪?”身后的楼道里传出那个女人大喊的声音,她像上次一样,阴魂不散。
时间已经很晚,整栋楼已经没有一个人,教室的灯都已被熄灭,只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空教室窗口,楼道的灯光打在窗口上,窗内比窗外更黑,而相应地,窗外的地板上则出现了一个个有规律的方形光斑,像是探出门外的火舌,又像是刀切的断面,将楼道分成支离破碎的段落。
但同学们仍遍布在走廊,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约着中午谁和谁一起去食堂,还有人抬手遮挡着太阳光。
她们提醒了我我在什么时间。此刻,我正从花园飞奔到这栋教学楼的顶层,去找正在锁办公室门的母亲。
“梓婳!慢点!你要去哪?”
看来一直跟在我后面。我才不会告诉她。没有直接走上最后的一层楼梯,我推开了两间空教室的门——这一层的教室都不会上锁——然后抄了一条小道。
我狂奔上楼,终于及时地来到目的地。
“这位同学,除了操场,校内可是禁止奔跑的。
“哦,原来是转校的新同学,找我这个理事长有事吗?”
她阴阳怪气地朝我摆出一副虚伪到恶心的笑。
“现在是午休时间,我是来找我的母亲。”
“不能回家再说吗?一定要在这里说?”
“是的,请告诉我您看到了什么!”
“这是命令吗?”她的语气透露出某种戏谑的兴奋。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但我不能退缩。因为我要按照事情的原貌进行下去,因为我还要见到她。
“不,这只是我作为女儿的请求。请告诉我您看到了什么。”
“只是看到向来孤僻的女儿,和朋友们聊得很开心而已。”
“那么,请让我郑重地向您说明。她们并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恰巧分在一个班上的同学!”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同时也欣喜万分。因为,按照紫娑留下的日记里的线索,她此刻一定就在楼梯口侧面的墙后偷听。
我赶紧向那个地方冲去,这是我离见到紫娑最近的一次。我仿佛看到了她的脸,看到了她见到我后的惊诧,看到我向她哭泣时,她的惊慌失措。她会问我,我为什么会在这,我要拭去她眼角的泪花,说,我终于找到了她。
可绕过那个墙角,我怔住了,脑中的刺痛像锥子一样,在我的视线里凿出花白。我浑身颤抖着,无力去管心脏毫无征兆的停搏。
紫娑并不在这里,而是那个女人正睁大了眼睛,大口喘息。我感到思维断路,熔化的地方亮着五颜六色的火星,炙烤着我的大脑。
心跳加快,呼吸困难,我脑中预想的世界仿佛逐渐倒塌。是我错了,还是世界错了?是哪里做错了?是哪里出错了?
“梓婳,原来你在这!你,你没事吧,你怎么样?……梓婳,没事了,没事了……”
她轻轻托起我的一只手。
“梓婳同学,你怎么慌慌张张的?”一个同学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我没事……”
“平时不是常见你和一个同学在一起吗?我记得叫……紫娑来着?”另外一个同学说着,扯住我的衣角。
“对!你知道紫娑现在在哪吗?”
“哦,紫娑啊,你和她总在一起,这种事不应该你最清楚吗?”
“梓婳该不会把紫娑弄丢了吧?”
“你们别这样说梓婳,如果真是这样……那梓婳,也太过分了!”
“喔!紫娑已经回不来啦!某个人把她弄丢啦!……”
越来越多的同学露出狡黠的笑,伸手抓住我的衣服,身体,和一切能抓住的地方。
“够了!”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阻止我?我把她们所有人硬生生甩开,跑了出去。
我才不会把紫娑忘记,我没有弄丢她,没有弄丢她,她一定在某个地方……
是的!我想的没错,说不定是紫娑描述不清楚,她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偷听,而是在附近其他的墙角。
我向四周奔去,检查我能看到的每个地方。
“梓婳!等等我!”身后,那个医务室里的女人仍然阴魂不散。或许她是母亲派来的大夫吧,又或者是来监视我的。如果这样,就更不能被她抓住了。
“能不能别跟着我!”我朝身后喊道。
眼睛已经适应了此刻的昏暗,教学楼在月光下逐渐清晰明朗。我围着母亲的办公室找了周围的两个墙角,没有找到。月光沿着那些墙壁分隔出的明暗交界像是日晷的指针,提醒着我流逝的时光。
“梓婳,别找啦,你找不到的,紫娑已经消失啦。”身后又有一个同学这样对我说,语气恶心至极。
心脏砰砰跳着,挤压着我的喉管,我用力咽了一口。我知道,咽下去的,还有我一直在尽力抑制的迷茫。
紫娑,你一定在某个地方。这么想着,紫娑的脸清楚地映照在我正泛起雪花的视线上,她的笑容是如此温暖,温暖到我能透过安心听到她的声音。
现在,就是验证判断的时候了。我有信心,必须有信心。
我翻过最后一个拐角,借着朦胧的月光,我在墙角的影子里分明看到了某个不规则的轮廓,正在微微摆动!
“紫娑!”我欣喜万分地绕过墙壁,却没想到眼前的一幕对我开了个恶狠狠的玩笑。
那是一株盆栽。
恍惚间,泪水溢满眼眶,在视线开始模糊之前,目光所及处的楼群闪着灯光,仿佛正在融化的蜡烛。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跪在地上,低头看着手里正拿着它的一片叶子。我是企图从这片叶子里看到紫娑的痕迹吗?哈,我自己都觉得傻。
再回想感到她们的话,仿佛钢针刺穿了我的胸膛。
头痛又一次袭来。
不!不!不!
或许是我和母亲说话说得太快了,她还没来得及过来偷听吧!对,有这种可能!也只有这种可能了!那么,她一定在花园里,对,按照日记,她在来这里偷听之前,先是在花园里捡到了我的玻璃球!所以,如果来得及,我能在花园里碰见她!
我不做迟疑,钻进最近的楼梯口下楼。
“梓婳!你到底要去哪?”那个女人又跟了上来,无数的同学们也朝我涌来。
紫娑,你一定在那里。是的,肯定是的!不然还能在哪里呢?我都找过了啊。
我们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一次次在不同的时空里穿梭,那个真正有你的时空里,你究竟在干什么呢?相信我,为了重新回到你身边,我一直没有放弃。
到了楼底,我冲出大门,道路上的同学们更多,同样纷纷伸出手拦我。漆黑的天穹下,路灯瞪着明亮的眼睛,受惊了似的扑闪着樱花树叶做的翅膀,似乎想要飞上天去,一去不回。我回头,原本在大楼里的同学们也挤出来,重复着那些让我绝望的话,逐渐组成我听不懂的咒语,整个像是某种古怪的仪式,杂乱的步伐让大地都在震颤。
冷静,梓婳,一路上虽然艰难险阻,但总有一线生机,不是吗?毕竟,过往的困难都挺过来了,我要继续闯下去。
紫娑,你捡到了玻璃球的那天,我因为害怕雷声,又将它掉在排水渠里,你又不惜把衣服弄湿,站到排水渠里替我捡到了它的那段记忆还历历在目。我在感动之余,就心想如果我能够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是不是就不用让你经历那样的危险。你曾经为我做了那么多,现在,是该我为你做些事的时候了。
在花园里等我就好,我就来。
两边的同学向我涌来,像是一双正在合起来的巨掌。我飞身越过扑来的一双双手,路灯的一团团光芒仿佛要将视线点燃。面前的人影越来越少,花园的穹顶逐渐浮现。
然而,或许是命运的嘲讽吧。高跟鞋的鞋跟踩在地面上的一个隆起——我是后知后觉意识到的——身体失衡,倒转的地面取代了视野中原本的天空,我试图撑住身体,却仍然被惯性牵着在地面滑出很远的距离。
我试着爬起来,却已经没了力气。视线更不好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飘了起来,以某种频率共振着,让我看不清楚。我抬头望天,一幢幢大楼像是通往悬崖的断桥。
后面的人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踏着杂乱的步伐,在我波动着的视觉画面里打着旋翻涌,组成了一个一旦捉住我就会把我撕碎的漩涡。
“梓婳!你怎么样!?”一片杂乱的嘶鸣声中也包括她的声音,她跑在追逐着我的人群的最前面。让我汗毛直立。
紫娑的笑容在我的视线正中,本应是温暖的,此刻却被不知道从哪来的颜料涂抹着,红色,绿色,紫色,杂乱无章,紫娑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
“不!不要……”我双手抱头,尽全力想把这个念头从我脑袋里拉出来,却做不到。
她已经与我近在咫尺,我将自己撑起来,脚踝处传来的剧痛却让我再也无法做更多。“不要!我不要去医院!别给我吃药!别把我拉走……我还要找她……”
本以为我就已经到此为止了,可没想到,她将我抱在怀里。她用身躯,替我隔开了那些人向我伸来的手。
温暖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冷颤,这并不是她不好,相反,是她的体温让我的内心稍微安定下来,终于有机会觉察到刚才的寒冷。
其他的人的身影竟然奇迹般地渐渐消失了,只剩下她。
我站起身来,拨开她的怀抱。她的眼眶有些湿湿的。
“你要去哪?”她又问出了那个问了我一路的问题。
“我要去花园。我要去找她,她或许,才刚刚拾起我丢在那里的信物。”
“你得答应我别乱跑。”
“……好。”
她和那些人不同,我似乎可以对她坦诚一些。她接下来的举动也证明了这一点。
“脚踝肿了。”她给我的脚踝喷了些云南白药,而后将我的胳膊架在她肩上,真的带我朝花园走去。
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过一栋栋教学楼,走过长椅,走过一排排路灯。无垠的月光撒在中庭,秋千旁的花木上,最内层的枝叶被打透,像是蓝色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但似乎在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完。一路上再也没有出现别的人,仅仅有她,我,和久违的宁静。
到了花园,她找了一张长椅,把我放了下来,又挨在我身边坐下。
花园里馥郁的芳香沁人心脾,各种花木沐浴着月色,被月光打透的花瓣,宛如瓷器的釉彩光华流转。不知为何,在她身边感受到的温暖和宁静,压过了以往不知多久以来的总和。
“梓婳,脚怎么样?”
“她,已经不见了。”
我向花园的出口一指,紫娑不见了。
她闻言下意识般地将我抱得死死的。挣扎了两下之后,我也疲惫不堪,大口大口呼气的同时,示意她让我坐起来。但她仍死死抓着我的手腕。
如果是下楼之前,我可能会伤心到肝肠寸断吧,我会认为我真的找不到紫娑了。
可现在,仔细想想,也许没找到紫娑是因为我摔了跤,耽误了时间,没有偶遇到她而已吧。
好累,好困,意识像是灯光灭掉后逐渐脱离的蝴蝶。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弄丢她,并没有忘记她,她也并没有消失。只要继续寻找,就能找得到。
这个略带希望的结果,并不坏。
“那,你还要继续找吗?”
“不用了,暂时不用了。但我仍需要在不同的轮回中穿梭,回顾和她在一起的每段经历,观察正在发生的每个微小细节,确保没有遗漏。这样,即便遇不到她,我也能通捕捉当下世界中的疑点,知道该去哪里找。”
我望着花坛边的几棵木槿,此刻,它们开得娇艳,一如我和紫娑清晨相遇时那样。
“好吧。”她流露出有些似乎是不敢相信的样子,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但最终还是开了口:
“其实,你知道你所看到的东西旁人都看不见吧?”
“嗯。但第一,你是外面的人。第二,——
“我觉得,世界并没有规定我们需要看到什么,是我们自己的执念,让我们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
“……“
她默默地坐在我旁边,过了好一会才小声开口。
“信物?是什么?”
我本以为她会问我刚才说的“疑点”是什么。
“信物啊……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我有。”
“她是什么样子的?”
“……温柔,有颗金子一样的心,文静,文静到甚至有点呆呆傻傻的,而且执拗,执拗到,不愿意忘了我。”
她侧过脸来,看了我好一会,眸子里的光黯淡了。
“嗯。但我,却不值得她那样对我。”
“千万别那么想。”
“……”
“说不定,她也还在等你。如果就这么放弃,那于你于她都很可惜不是吗?过去一起经历的磨难没有拆开两人,那为什么不能继续走下去呢?”
“……”她依旧沉默,低着头。希望我这番将心比心的话能起些作用吧。
“脚还疼吗?”她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
“还能忍受。”
我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吊坠,托起了它,好像有点吓到她了。
“真好看。可以向我说一下你的身份吗?作为交换,我也向你说我的身份。”
“我是……这个学校的校医。你可以叫我Suzy.”
“不是真名吧?罢了,不愿意说真名也没关系。”她撩了撩耳边的碎发,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咬着嘴唇,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你真的不是我母亲派来的?”
“我不是。”
“嗯,看在这个克莱因蓝彼岸花的吊坠的份上,我愿意相信你不是,你比我见过的她们温柔多了。
“以及,如果我真能在别的时空再看到你,我会记住你的。
“我叫程梓婳,这个可能和你知道的一模一样。我来自2005年至2006年,还是高二至高三的高中生,你得习惯穿越者的自我介绍方式。”
“嗯。你的时间仍在12年前,对我来说……”
“我在找我的恋人,她在这里种下了克莱因蓝,她是一个善良,为她人着想,守护着我的过去,给予我当下,给我的未来以希望的人。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紫娑的女孩子?”
“……不知道。”她过了好久,才颤抖着说出这几个字。是太冷了吗?我握住她的手,此刻确实凉得吓人,我本以为我的体温就比大多数人要凉了。她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我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为她披在身上。但,她喉咙的颤音又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在我的毫无预料中,她竟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没关系,找她,本来也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有压力。”也对,这么容易就找到,怎么可能呢?再说,她只是一个外面的人而已。
“不过,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不知怎的,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说道。
“真的吗,我可是不会把这话当成客套的。说真的,Suzy, 你是近来我见过的,对我最好的人。”
她仍然哭着,逐渐泣不成声。奇怪,怎么感觉她比没找到恋人的我还要伤心?
我不知怎么安慰,便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冰凉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