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个人一条路走到黑，那么再咬咬牙，相信她同样能从天黑走到天亮。到那时她才发现，夜晚时连星星都遮蔽的云翳只是暂时的，挡不住乍现的天光，吹来的柔风是那样凉爽，一如它曾无数次陪伴自己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梦乡。
就像整日被风吹日晒的枝丫并没有死亡，而是结了果那样。
今日的太阳亦像昨天那样升起，区别，只是短或长。
回忆与再次充盈而通透的心意化作流淌的染料，高明地拓印出斑斓与无数形状。
曾在梦呓中浮现的故事也并非断续残章，而是曾真正被手写下的以往。它并没有结束，正如今日的种子也在时间的点滴中浸润，再在明日，被绽放着送达。
紫娑的厨艺真的很好，我大概还是比不过。或许也是因为这十二年的进步吧——听她讲，心里积压了好多好多菜想要做给我吃。
这几天，我们一起指导学生们的舞台剧排练，中午一起吃我们一起做的便当，傍晚她会等着我打完长长的电话，让我领着她手牵手散步回家。到了晚上，她会催促我说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坐在我的床边给我念睡前故事。从紫娑回来开始的每个晚上，我入梦前都有她相伴。昨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她缘由，是不是害怕一个人回屋睡觉？她嘟着嘴说是啊，你要是精神头这么足，不如这故事你反过来给我讲。
紫娑和我促膝长谈的时候多了好多，连最近因为忙没怎么见面的晴唯都说我们甜得有些发腻。像做梦一样，我们度过了幸福的三天。
和英国的合作有了很大的进展。迄今为止聆花已经和英国的众多高校签订了投资，并约定在明年进行更多的国际生交换活动。和几所英国的大学开展的学籍互通申请的起草，也将在最早明天收到反馈。
现在，我们在早高峰的公交车上。我拉着扶手，紫娑恬静地坐在我身前的座椅上，像一只小团雀般抱着我们两人的包。
“会不会很重？”
“这取决于你心不心疼我。”
“那还是给我拿吧。”我朝她伸出手。
“噗，开玩笑的。都坐下了还有什么重不重的？放心吧。”这么说道，可紫娑却还是把两个包都塞到我的手里。
“来吧。”紫娑朝我张开双臂。
“诶？
“是要我抱你吗？车上摇摇晃晃的，下车再说吧。”
“傻瓜。我说的是包吗？说的是你呀
“来坐我腿上，我不嫌你重，你不怕压死我就行。”
我有些忍俊不禁，伸出手勾了下她的鼻子。她有些不满地想要站起身袭击我。
玩笑似乎有些太大，让周围其他的乘客也都频频侧目。紫娑稍稍有些脸红。
一阵刹车后，车里静静地走上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提着两大袋蔬菜，看来刚从早市回来。
“大娘，您坐吧。”紫娑站起身，把她扶到了座位上，随后将自己隐匿在站立的人们中。或许有些心虚的因素，她瞟了瞟周围，还好，周围的人都在看手机，没有人在看我们了。
“谢谢姑娘了，哈哈。看你们俩真好啊，跟小两口儿似的。”
周围又有几人向我们投来视线。紫娑的肩膀细微地抖了一下，显然是对眼前的展开始料未及。
“啊哈哈哈，大娘，您的鱼在哪买的啊？真好。”
而我则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紫娑身高差不多停留在高中时期，再加上穿衣的风格偏素净，所以经常被外人当成小姑娘。
“就在我上车那个地方，哦，现在是两站之前，你们俩要是有空就来我家，我给你们俩做了尝尝……”
两人聊了一会，直到那位大娘到站下车，紫娑才终于松了口气。
“真是个有意思的大娘。”
“梓婳你变坏了，明明前几天还呆头呆脑的，看来不能老给你做鱼吃了。”
或许是因为身高，或许是公交车正在启动，紫娑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捞到摇摇晃晃的塑胶手环。
我抿了抿嘴，紫娑瞪了我一眼。
“切，某人个子高了不起呀。”她嘟起嘴的样子很可爱，不过因为怕她生气，我没有说出来。
从十二年的尺度上来看，我的身高的确上升了不少。
“我没在笑你。”我把胳膊递了过去，“要挽着我吗？”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里闪出了和方才不一样的光，随后将头扬起来，“谁要挽着你呀？我这有柱子扶着……”她伸手拉我的袖子，作势要拉我摔倒。
可话还没说完，她的身子便随着公交车的转弯而失去平衡，我连忙用身体接住她，她扑了我满怀。
“没事吧？
“紫娑？”我低头去看她。
“嗯。”她这才仰起头，对我狡黠地一笑，没有着急从我身边离开，反而是用胳膊环住我的腰，将头悄悄靠在了我的肩上。
“包给我。”
没想到，我能和紫娑斗两句嘴了，之前我想都不敢想。这就和十二年前一样，令我十分触动。紫娑和我的身体接触也多了很多，最近经常这样抱着我，近到我能闻到她头发的香味。
虽然自己有车，但去学校的路上，我还是不舍得丢下这段景色。
晨光在车窗里偏转，随着公交车的轰鸣，榕树间的林荫道像是回廊，每一片树叶似乎都有思想，透过每一扇车窗看到的明媚景色似乎都不一样。唯独学生们抱着书三三两两，一瞬像是比十二年还要长，无论是曾经，还是在如今的心上。
一到学校，就感受到了学生们无处安放的热情，讲台被挪到墙角，秋苓正在对出演的主角——千寻和眠雪——进行指导反馈。舞台剧已经到了最终调试阶段，几位演员都化了妆，也穿上了刚刚制作完毕的戏服，黑板上满是随手记录的动作，神态，台词等注意事项。明天，就是演出的日子了。
“Suzy，梓婳校长，早啊。”刚要进教室，就碰见了同样要进班的陆娜。披着中世纪长袍，戴着猫耳朵和白胡子的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把一个满满装着道具和饰品的纸箱放在课桌上。
“陆娜早。”
“Luna早。”紫娑把陆娜的猫耳朵摘了下来，在手里看了看，正准备给陆娜戴回去，却被陆娜抢先戴在了她的头上。
这几天以来，紫娑和我轮流指导学生们的台词和动作，也已经进行了几次舞台试演，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但秋苓却一直在发愁，或许是身为作者，她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仍需调整。
紫娑接过了秋苓手里的剧本，秋苓说了声谢谢，又嘱咐了几句，便下场向陆娜走来，略有疲惫地靠在陆娜身上。
“这几天秋苓每天早上都起得特别早，剧本早就已经写完，可她还一直在写东西，都是对演员的动作，台词和感情的调整方案。”
“秋苓同学为了这次舞台剧真是拼啊。”
“谢谢梓婳校长。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这些调整也是整个戏剧的一环，我该做的而已。”
“……也曾将你的清辉投射到我心上，漫天的思念将我包裹，是那样窒息，同时我也在想，你在上面也该是同样孤单。
“嫦娥，你说，我们明天去什么地方好？眼下这树终于已经种完，你在家日夜操劳，是该寻些乐趣了，只消明日傍晚前……噗，咳哈哈哈哈……”
台上的眠雪念台词念错了，随后笑了起来。
一旁的秋苓叹了口气。“眠雪你怎么又笑场，都排了多少次了。”
“我每次念到这段，一看到千寻摆着那张扑克脸就忍不住，哈哈哈……”
“要是羿说话的时候都像你这么猥琐的话，嫦娥才不会搭理你。”
“不行啊，这一段你俩的感情还是不对，明明正是两个人最深情的时候……唉，明天就要上场了。”
“拜托了，秋苓，这三天已经排了无数次这段了。你自己上来试不也找不到那个感觉的嘛？”
“那是因为我们都没有对应的经历啊，唉，果然文学创作的尽头是采风吗……”
秋苓的神情有些恍惚，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片虚空灰暗地痴笑，随后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陆娜将一瓶饮料贴上她的脸颊。
“秋苓，压力别这么大。你今天起得那么早，不如先睡一会，睡醒了就有点子了。”
“这话两三天前说还好，偏偏是这个时候，寸时寸金啊。我还没有办法，明天可怎么办啊……”
“但匆忙对于创作来讲是有害的。如果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你，那其实是一种干扰。抛开可能会缺失的对全局的掌控，就算可能会找到解决办法，也一般会缺乏和观众的共情，或者破坏整个故事的合理性。这个是你自己说的。”陆娜把一包饼干递给她。
秋苓叹了口气，拿过饼干没有拆开，只是久久地读着包装上的文字，随便拿了张纸写写画画。又仰头在教室里茫然四顾了一会，像是在找什么，视线偶然落在紫娑身上。
“说起来，Suzy老师真的好漂亮，真的好像古书里走出来的一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如Suzy老师帮我们示范一个吧？”
“诶，赞同！很早就想看Suzy老师的演绎了。”
“我？我不行的啦。我从来没演过戏。”
“Suzy老师别谦虚啦，别的不说，您光凭着自带的气场往台上一站，就够让人身临其境的了。”
“说什么呢，好像Suzy老师就没有实力一样。”
“那你说该怎么讲嘛。”
“虽然身处的地方不是故事里的大洲，但是嫦娥的美，却是真实的。”陆娜看向刚刚思忖，指尖轻点在半空的千寻，两者相视一笑。
班里的学生似乎都很喜欢紫娑。
紫娑看了看周围的学生们，随后眼巴巴地看向我。看样子是希望我出面，帮她把这个请求化解掉。其他学生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一时间，我吸引了所有人期待的目光。
原本我想顺着紫娑的意，但日益增长的亲密关系催使着坏心思先一步生长。
“我也想看。”
“诶？”
“耶！”周围的同学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Suzy老师，身为戏剧指导老师，我们需要给学生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况且就这么推辞掉，想必她们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对的，Suzy，你是逃不掉的。”
“不愧是梓婳姐姐，真的懂我们的心。”
“哼。
“那你也来。”
“好耶！”
“今天有眼福了！”
“好。”望着气鼓鼓的紫娑，我忍俊不禁，和她走上台。
紫娑让我和她搭戏，比起是拉我下水，不如说其实正是我之所求。
多年过去，似乎紫娑的性子也变得软了些，那个曾经总是把我耍得团团转的她，现在对待这些孩子们，却一点便宜也捞不到。
这让我又不禁念起曾经的时光。我们也是在这所学校，这间教室里欢笑，现在的她们一如当时的我们。春去秋来，一个个懵懂的女孩子长大，准备好拨开花丛前去更广袤的世界，偶然回望，又看到一个个烂漫的女孩子们轻盈地前来。或许她们并不是我们，但她们真的不是吗？这里的念想可从未变化或中断，至于这念想的载体，大可不必纠结其姓名。
紫娑还是上台了，我紧随其后。太阳将教室照得亮堂堂的，紫娑站在台前，风轻抚她的衣带和发梢。
学生们渐渐围在台下，小声说着互相的激动和期待。外班的同学也渐渐来了不少。
秋苓将剧本递给我们，飞快翻页，挑出了需要排练的段落，又补充了一些神态，动作的注意事项，便也退到台下静静等待。
这段的内容是在栀子花树都长大后却因感受到的全是伤心和痛苦而不肯开放，羿仍然要在暗无天日的生活里接受惩罚。嫦娥望着窗外不断黯淡的光线心如死灰。羿这时回来了，说虽然栀子花还未开放，但今天一天的鞭刑被免除了。羿拉着嫦娥，坐在床边为她唱起了歌。但嫦娥只是内疚着如果不是自己当初吃了长生不死药，羿就不会有这么多劫难。故事就在这里开始。
“3，2，1，开始。”
“嫦娥，喜欢吗？”
“嗯，像是风为贫瘠的土地带来了最初的种子。没想到你唱得这么好……
“……你的伤，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再说，今天也并没有去领罚啊。昨天的伤，你上了药之后就好得差不多了。
“还是你厉害，想到可以用仙法唤来鸟儿帮忙播种，引来湖水灌溉，这一下免去了无尽的劳苦。”
“没什么。只是，我本认为这样就能让你免于日复一日的鞭笞，但谁知道栀子花竟不愿开放？
“嫦娥……”
在我看向紫娑的一刹，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紫娑的步子稍稍有些退却。按照剧本，我握住了紫娑的双手。
“嫦娥，你说，我们明天去什么地方好？
“当时你远在天边，月亮也曾借着清辉将你的影子投射到我心上，漫天的思念将我包裹，是那样窒息，同时我也在想，你在上面也该是同样孤单。”
“眼下这树终于已经种完，你在家日夜操劳，是该寻些乐趣了，只消明日傍晚前回来便好。”
“如果真要随你去，我希望我们再也不回来，可那又如何实现？眼下栀子花树已经种完，一日不开放，你便受一日鞭刑，我便眼睁睁地看你痛苦着无能为力吗？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你……”
紫娑突然哭出了声，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又在下颌处汇聚成摇摇欲坠的光点，悄然打在她手里的剧本上。
看台下的表情，她一次就演绎出了众人心目中的效果。
我也被震惊了，但并不是因为演出，因为我看到紫娑并没有看台词，那张稿子被她攥得皱皱巴巴。
“……嫦娥？
“……”
“……
“Suzy！”
紫娑哭得撕心裂肺，手上的剧本散落一地，猝不及防地倒下。
“Suzy老师！”
一旁原本入戏的众人也如梦初醒般围过来，我把恍惚中的紫娑紧紧抱在怀里，她流下的泪水仿佛带走了眼睛里的光。我能够清楚地感知来自她身体的抽动，软若无骨的身躯附在我身上，仿佛只要我稍一松懈，她就会瘫倒在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舞台剧会让紫娑受到这么大的刺激，但来不及想，现在，无论什么都没有紫娑的身体重要。我抱着她匆忙赶去医务室。
片刻后，紫娑在医务室的床上醒来。她怅然若失地张望四周，但随后就停下了动作，纤细的身子木然直立着，手指攥着被子角。
“我这是在……”
“真是吓坏我了，你刚才昏倒了。在那之前，我们在演戏。
“梓婳，对不起……”
“你还在入戏？秋苓写的故事真的很感人。”
“不……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回答我，好吗？”
“好。”
“说说你认为的这个故事的开端，好吗？”
已经下午，窗边的太阳渐渐西沉。紫娑的眸子里点染着的泪光成了屋内最亮的事物，连同她的衣袂也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仿佛真的嫦娥下凡如泣如诉。
“嫦娥受到威胁，面对抢夺不死药的强盗的刀枪，选择吃掉了不死药，飞到了月亮上。人间的羿一直在等她，殊不知嫦娥并非不能回来，只是因为歉疚，选择的自我流放。”
“可还有另一种理解。嫦娥在面对当年的危险时一心只想自保，还吃掉了不死药，而那是对羿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不是吗？如果这样说的话，嫦娥反而才是小偷……”
“可是，如果嫦娥真的只顾着自己，真是那么自私无情的人，就不会再回来，不会照顾羿，不会为了当年的事而自责了。而且对羿来说，我不觉得他会把那颗不死药看得比爱人的性命更重要，倒不如说，嫦娥的举动避免了不死药被偷，还保护了自己的性命……”
“但值得吗？看着自己的爱人安然无恙，自己却要为了她犯下的过错而受尽苦痛，这是否太不公平？
“况且，这一切嫦娥希望看到吗？嫦娥也希望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如果当时有更好的办法，就算死掉的是自己，嫦娥也会觉得没关系……”
“但，是否会遭遇生死威胁也不是嫦娥能决定的，而玉皇大帝是否会降下惩罚，什么惩罚，也只是他一人定下的。嫦娥所做的一切并非自己的本意，她也是受害者啊。”
“我更愿意相信，现在去判断谁对谁错，本身就没有太大意义。更重要的是，他们早已重新变得互相需要了。
“没有嫦娥分担种树的劳累，没有她每天漫山遍野采集最好的草药给羿治伤，或许羿早已撑不下去。而且，嫦娥每天精心准备的菜肴在羿心中的分量或许也超乎想象。当年如果要让羿自己选，我确信羿也会让嫦娥吃点不死药的，即便自己受苦，也是值得的。更重要的是，与嫦娥的朝夕相处是羿最想要的，只有这个，才是他生活真正好起来的良药。
“我觉得，只要现如今的嫦娥和后羿真心相爱，这就足够了。”
紫娑不知是什么时候哭的，蓦然回首，刚巧与她对视，她泪流满面，眼角红红的。我递给她几张纸巾。
"还记得羿在望着嫦娥身处的月亮上时，在庭院的石桌上摆好嫦娥爱吃的点心，明明只是一刹那，可那一幕对我来说却印象最深。我忽然想起我曾经也是那样挂念你。会想你在哪里，会想你住在哪，会想你每天开心还是难过，我记得你爱吃的菜，不知不觉全会做了。"
“……”
“然后，因为总是会想到你，不知不觉就养成了随时拍照的习惯，想象着那些画面里出现你的身影。一开始觉得很畅快，但久而久之，思念越来越难以抑制。终于到了有一天，回到家已经是午夜。在卧室里，把灯关掉，脱下外套的那一刻，外面的街灯亮亮的，发出的模糊的光就好像我做的梦一样，我想去拍照，因为我眼睛里已经浮现出你在那条路上慢慢走来的样子。可是我突然发现，这照片是以我的眼睛为镜头的，窗户上的反光，白色的墙壁，有些杂乱的桌子，甚至是我握着大衣一角的手，都是构成这幅画面的元素。于是我没有再拍照，只是那样静静站了好久。那之后，我就很少拍照了……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列车或者飞机上，总是颠沛流离。直到你回来后，我才有了到站的感觉。”
“啊，对不起，明明你不愿我提起过去……”在紫娑的沉默中，我恍然意识到自己又做了紫娑不愿意的事。
本来心下一紧，想着如何为不经意间的错误表达歉意，可没想到下一秒，我迎面接住了紫娑的怀抱。
“梓婳……”
紫娑的手臂紧紧箍在我身上，好像生怕我跑掉一样。颈窝处传来濡湿感，是她的泪花。她的额头抵在我的下颌，触感是冰凉的，但正逐渐回温。
我也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没事了，紫娑。没事了……”
激动在全身泛起的潮涌褪去后，我突然感到头痛。像是大脑被一张大网网住，拖到水里一般。窒息感，迟滞感，胀痛感纷至沓来。
“怎么了？”紫娑马上扶住了刚要下坠的我。
“没什么，可能只是开心的吧。”
“傻瓜……”
她将我的身体扶正，握着我的双手，从头到脚好好看了一遍我，仍不放心。“那，是低血糖吗？
“你要是不舒服，就立刻跟我说。”
“我真的没事。紫娑，下午回去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什么，家里该添吃的用的了，所以想去商场一趟。但，明天去也行，我想先休息一下，下班我就跟你回家吧，今天我们早点做饭，休息一晚。”
她按着我坐下，又给我倒了杯水。
“紫娑，我真的没事，只是真的好开心。一起去吧？我们今天购物，明天在家休息。”
“你真的没事？”
“放心吧。”
我握着她的双手，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见我如此保证，她方才耸着的肩才终于放下来。
“傻瓜。今天购物明天休息，和明天购物今天休息有什么不一样？朝三暮四？”她作势要来捏我的脸颊，我没来得及躲过，真的被她捏了两下。
“才不是。我不管，今天做就是和明天做不一样。”我也久违地执拗了一次，用许久没用过的语气说话。
我开车，带着紫娑去了商场。提着东西出商场门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灯火辉煌。
我和紫娑一人提着一个袋子，紫娑的手握着我的手，一起伸进我的口袋里，暖烘烘的，像是要暖到心窝里。我们就这样慢慢踱着步子。
一排排路灯藏在树冠里，让树木像是烛台一样，清风吹来，吹得湖水泛起微波，紫娑提议在这里休息一下，于是我们找了一张临近湖面的长椅坐下来。
“头痛，不要紧吗？”
“不碍事，再在湖边逛一圈都没问题。
“紫娑，你还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是当年我们看舞火龙的地方。当年只有中秋节才这么热闹。”
“这里变得很漂亮了啊，改天，我带你好好逛逛。”
十二年前，这座临江公园仅仅是一块稍大一点的平地。但如今，却被一砖一瓦地建出了喷泉，花坛，雕塑，乃至亭台楼阁。整体的面积也扩大到围湖两岸。湖面上有不少的白色小船，对岸的假山被内部的金色的灯光打透，在水面上仿佛浮于半空，像记忆，像被具象化的美好。
我看向夜空中被放牧的白云，肆意流连缱绻，如谁人的念想。我不禁有些出神。
“紫娑，我们聊聊未来吧。”
“好呀。”
“比如，明天我们做什么？”
“噗，当然是看孩子们的舞台剧了。这是对聆花来说很重要的一次舞台剧，是你自己说的。”
“它的重要倒也不仅只是这样。我希望它首先是学生们的心血和热爱，其次才是对英国合作的宣传。当然，也希望你能喜欢。”
“嗯。还有，早起准备午饭，你不是说要我教你做滑蛋虾仁吗？那之后，我们一起坐公交来学校，一起坐在舞台下，我给哭得稀里哗啦的你递纸巾。之后说不定还能抽空去花园散散步。”
“怎么会哭得稀里哗啦。那后天呢？”
“后天，学生们就开始放假了。我们就在家里呆一天，去周边散散步，收拾下屋子，梓婳你有喜欢的电影吗？”
“嗯，很多，就像你说有好多好多菜想做，每当我看到什么好看的书或者电影，我也总想有你在身旁。出差，集会时去到了什么好地方，我都想带你去，不知不觉攒了一大堆车票。好多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是时候好好补一补了。”
“你呀……”
她没有看我，而是轻轻将身子靠在我肩上。微风拂过，吹拂着她的发丝，柔灯下，它们随着水面荡漾，也仿佛细腻的笔触，撩拨着我的心弦。
“再往后呢？”
“再然后，嗯……我们就像今天一样，一起把之前我们去过的地方都再去一次。我们步行去学校，牵着手看街边的榕树，一起去学校附近那家烘焙坊吃东西，一起去曾经我家旁边摆摊卖绣品的那条路。那时候，我再煮港式奶茶给你喝，这次我们不愁没有奶油了……对，还要再挑个日子趁中午的时候去花园里小憩，我再偶然脱口而出，说‘春天的熊’，你再讲，‘这里可没有长满三叶草的山坡……”
听到这里，心里的往事流动开来，像是融化的蜜糖，带着温热与感动传遍全身。这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湖心偶然传来的鸟鸣在我听来不像是来自空中，而更像是从我身体里哭出来的。喉咙中的酸涩，脑海中弥漫的温热的懵懂感，都仿佛静静等待着像这样的一个瞬间，然后如约而至。
“再然后呢？”
“再然后……既然舞台剧已经结束，我要回医务室帮叶医生。晴唯回来带她自己的这个班，学生们又要回到学校期中考试了，陆娜可能会去监考……”紫娑起身，向着眼前的湖面走了两步，将手搭在栏杆上，“再然后，她们就毕业了吧。”
“啊……”
“怎么啦？”
“那你说的以后里，还有没有我们？我是指，遥远一点的未来？
“紫娑，愿意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远一些的地方，就等舞台剧办完后的这段时间。”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便了然于心。
“噗，傻瓜。
“梓婳，平时要是就这样心急地追女孩，会惹人家生气的哦。”
“我没有，怎么可能有过，我心里只有……”
我有些着急地朝她走去，却被回过身的她按在胸口上。
“那，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也该回答我一个了。”
“嗯，好。”
“我想问，你为什么留了短发？”
“不好看吗？我还可以留长……”
她这个问题让我有羞赧。
“噗嗤。好啦，我其实知道。你不用改也行，我们中一个留短发就好啦。”
短短的一句话间，仿佛看到她的手指轻点着眼前湖面的时间，于光芒下泛起涟漪，拂照于岁月的年轮。
我们从未忘记彼此，正如现在，我感叹着我们的心有灵犀。
“不过在我回答你之前，还有一个必要的问题。我们现在，算什么？”
“算……”
“嗯哼？”
伴随她手指轻轻摩挲在我脸颊的一瞬间，她的温柔已经像柔风浸满了皎洁月光般，一笔一划点在我心上。但她似乎不愿安安稳稳地依顺，反而是把我最关心的问题抛向了我。此刻，浅笑的她像是水浴中的月亮。
“算……算是牵挂，我们两个那么久了，还没一起出去玩过，都怪我……”面对她的发问，我有些忐忑起来。想要表露心意，又怕自己太过着急，反而使她像之前那样回避。至少，我觉得要先了解她现在怎么想比较好。于是，过了好一会的吞吞吐吐，我才说了这半截话。
“你再这么说，我可走了。”她回过身，风与灯光陡然偏转，眼前只剩衣袂飘扬。
“你是我的恋人。”完全出自本能地，心里的恐惧像被蓦地揭开，我眼前又浮现出当时她离去的身影。但这一次，我选择了抓住眼前差点消逝的美好。
她驻足回头，浅笑着与我对视。
心里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温暖与喜悦。已然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笨拙地俘获了她的心，还是她俘获了我。也许是，随着层层叠叠的茧被剥离，我终于把自己的心意向她表露。在得到了她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心交给了她。
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贯彻全身，浑身发烫，我把紫娑揽入怀中。
刚才的激动情绪又牵动了我脑中的痛感，但随即，独属于紫娑身上的恬静香味传来，让我感到既燥热，又安心。她没有躲避，反而伸出手环住我的腰，把两只手紧扣于我的腰后，将头靠在我胸前。
“嗯。”
我低头，视线中只剩下紫娑眼眸中的盈盈秋水，明亮而通透，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仿佛国画中的留白。
“一起出去玩的事，依你。去什么地方，你来定。
“先回家吧。”
晴朗的夜空下，江风吹动树梢，几片落叶枕在水面上。空气中萦绕着的紫娑的气息轻轻扑在我的脸上时，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也扑闪着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