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错觉吗？月亮从未像今天这般皎洁。云彩高低错落，像是候鸟，像是鱼群，像是它们的双翼，像是要去到什么地方一样。月华勾勒着它们的棱角，像盛放的天鹅绒，又似漫开的诗意。
伴随着梓婳的讲述，我吃惊地意识到，虽然我们相隔两地，但对彼此的惦念，让互相身影从未在对方的生活中缺席。
十二年来，故乡湖水的每一道波纹都曾带着我与她的点点滴滴入梦。在今天，此刻，梓婳的内心世界终于向我展露，我也终于愿意踏足那个世界。
那是充满温热与纯洁的，十余年的坚守化作的花园。
明明最开始，不是仅仅在聊些稀松平常的东西吗？梓婳像是有魔力一样，回过神来，才才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我看到她眼中流转的眸光有那么一瞬间的失谐。
她用手指轻轻拭去我的眼泪。
“Suzy，你在哭？”
一阵风吹过，发梢不安分地遮挡了我的视线。待我匆忙地将它们归于耳后，她已经起身，有些不安地看着四周。
“啊，我没事。”
我瞬间明白了眼前的情况，将刚刚提在手里的包又放在长椅上，拉住她的手重新坐了下来。
梓婳是又发作了。我打开手机，现在是6点16分。
我有些忐忑，生怕她又毫无征兆地乱跑，毕竟，我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但她似乎并没有起身的打算。只是呆呆地坐在长椅上眺望对面的广场，一阵子后，却是这样开口：
“真高兴又见到你。”
“说什么傻话。放心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我会真的把这当成许诺哦。”
梓婳笑着站起身，依靠在栏杆上，望着眼前的江面。
“江边好美。”
这几天里，梓婳越来越稳定，发作的频次变少，举动也越来安分。每次发作，十二年前的她都在我讲的故事中入梦。
我们变成了朋友。
“Suzy，你知道吗？这里，是我和她真正做朋友的地方。”
“是这样啊，那么，今天是什么时间？”
“今天什么日子也不是。所以今天，只是做些回忆就好了。”
“……”
我闻言稍稍放心下来。梓婳依旧看着江面，衣摆在风和月的裁剪下泛起柔和的光。
“就在这里，我第一次对她袒露了自己的内心。那天她在小巷子里救下了遭遇危险的我，拉着我到这江边看舞火龙。我对她说了之前不能和她交朋友的缘由，她说，你妈妈现在不在，我们做正常的女高中生，做朋友。
“因此，我第一次过了那样难忘的中秋节，也因此，万千承载着愿望的孔明灯里有我们的一盏。
“当时，她问了我的愿望，我说，'我想要再过一个这样的中秋节'，但真正的愿望却早已被她知晓。之后我们的孔明灯飞到天上，愿望没来得及写下。可愿望并没有因此烟消云散。正如放孔明灯不能仅仅被当做非封建迷信，而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望那样，实现了的愿望留在地上，留在我们彼此的手心里。”
夜空下，虫鸣声装点着耳边的风的呢喃，像是星星被揉碎在湖水里。我起身走到梓婳身侧，也向她那样靠在护栏边。
下面的广场上有歌声飘了上来，似乎是个民乐团。一个沙哑的声音仿佛没有踩着任何的韵脚，兀地飞到天上，丝竹交错盘绕的声音紧随其后，再后来是众人升腾起来的和音，仿佛篝火透过婆娑的影子落在石壁凹面上的光。那是许久未听过的歌谣，质朴，却仿佛笔触点在心上。
梓婳望着下面人群，眼里的光颤动着。“在这里和她的经历像是一首歌，对，就是下面的人们舞火龙时方言唱的祝词，她教过我。不算好唱，甚至大体上也记不太清了，但将时间维度剥离后，旋律落在一整个平面上，就构成了色彩浓烈的图画，而如果将落笔的每一帧拼接起来，她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就组成了她曾出现过的每个瞬间。Suzy……我好想她。”
“Suzy，你说她为什么总是如此善解人意？”
梓婳勾起了我的回忆。是啊，这里，曾是我们真正开始做朋友的地方。十二年又十二年，同一片月光下，现在，我们又悄然成了对方世界里的另一半。不知为何，我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感激。
“或许，她也说不明白。”
当年梓婳说过想再过一个那样的中秋节。我当时笑着说，这不算愿望啦，每年都可以，而且如果仅仅是想逛灯会，春节还可以来。但十二年过去，那场中秋节成了我们一起过的唯一一个。
想到这时，月亮偶然被一片阴云所笼罩。
“或许吧，可她对我的好是实打实的。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
“那天之后，我才意识到放孔明灯时她只问了我的愿望，那她的愿望呢？当时我竟忘了问她。”
“我相信，她的愿望也实现了。因为和你一样，她想的也是和你做朋友。”
梓婳这个样子时，我可以更加没有顾忌地袒露心里话。
“我愿意相信你。但，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梓婳笑眯眯地看着我，“她的心思并不好猜，至少，我大多数时候都猜不太到。”
梓婳的询问让我一时有些恍惚。不知是作为Suzy，还是作为紫娑来回答。但仔细想过之后，两个答案居然是一样的。
繁星下，方才遮蔽月光的云翳被悄然拨开，一列光棱斜斜地垂下，打透了湖水的中央。
“因为，感情这种东西，拥有的契机多半是没来由的，在不知道的时候，它就已经向一个人指明了她的幸福在哪里。一旦拥有就抛不下，也很难抛下。比起询问缘由，更应该做的是不辜负它，去珍惜。”
“或许，她也在感谢你，一直坚持追寻，从来没放弃。”
歌声停止了，尾韵被风拉长，融进云端与月光。江风在耳边的低吟滤去了街道的喧闹，让我们的心得以沉静下来，将视线置于眼前的山水。
“Suzy，你懂得真的好多。
“那，你和你的她，最近怎么样了？”
和忘记了现在的梓婳谈我们俩，我总是觉得实在有意思，有些想起坏心思，但其实不忍心。于我而言，如果可以，我想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
“进展很大哦。我们最近一直在一起，很开心。”
“是吗？真好。
“不知我的她，会不会也和我团聚。”
“我相信，会的，一定会的。”
“好，我相信你。”
鼻子忽然有些酸。这对我来讲并不是预测，而是承诺。许下它后，心里一股暖意荡漾开来。
“对了，过几天，该是我和紫娑表演舞台剧的时候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你那时候有空吗？”
是啊，在过一阵子，就是我们舞台剧的时候了。
过几天……不知道她的“过几天”具体是多久，她下次醒来还是否记得今天的事也不确定。况且，就算抛开这些不谈，我也不愿意随意敷衍她。两三天后是聆花舞台剧的日子，而再之后，是我和梓婳约好一起出去走走的日子，不确定是否有时间。
“抱歉啊，那时候我有约了，可能抽不开身。”
“是和你的恋人吗？”她并不生气，反而勾起嘴角。
“嗯。”我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没有去看她弯起来的眉眼。
“好。那也没关系，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讲给你听。”
我点点头。
梓婳的目光如炬，似乎看着极远的地方，泼墨山水同时在时空的两个彼端飘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