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们的感情渐渐升温。我们一同出门,一同回家,一同劳作,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陪在彼此身边。
舞台剧也渐渐排练好了,演出的日子终于来临。
今早,我在梓婳的床上醒来。
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我翻了个身,望着和以往的清晨不一样的周遭,仍有些瞌睡。晨光已经透过淡黄色的窗帘照进来了。屋子里说不上亮,也说不上不亮,投影着外面的高楼大厦,绿树成荫,再叠加以一层窗帘上独有的纹样漫进房间,让整个房间仿佛成了清澈见底的池塘。没有什么喧嚣,只有几声鸟鸣传来,似乎在轻轻搅动这汪柔和。
直到“赶在梓婳前面醒来,去房间看看梓婳,做早餐”的闹铃响起,我才彻底清醒,意识到这是梓婳的房间。而更令我吃惊的是,梓婳没在这里。
顾不上穿鞋,我连忙跑出房间。
梓婳在一楼的客厅沙发上。
“梓婳,你怎么在这?”
“昨天你看上去很累,在我房间里打瞌睡,然后在床边睡着了,我就把你抱上了床。没经过你的允许,我不能进你的房间。其他的空房间也都没有收拾出来。所以我就来这睡了。”
梓婳坐起来,往下放了放盖在身上的一张新被子,样子有些害羞。
“傻瓜。”我示意她乖乖躺回去,帮她掖好被子,“……以后一起睡,好吗?”
“好。”
我把因雀跃而即将翻身爬起来的她按了下去。
“时间还早,你再闭眼躺一会。”我俯身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她的脸颊,“一会儿,我叫你吃饭。”
看着已经习惯和我腻歪的梓婳再度躺好,闭上眼睛,我的嘴脸不由得上扬。心想如果她变成小猫,此刻一定在呼噜呼噜的吧。某个瞬间,我真的以为我可以这样和梓婳在一起。
但,昨日朝三暮四的玩笑没承想竟一语成谶,只是被形容的人变成了我自己。将去购物和休息的日子调换,真的不一样。现在想想,当时的我就像那只早晨领到四个橡子的猴子,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幸福是透支来的。
原本定下的未来多么美好。但现在,我在大雨滂沱中抱着她的躯体,蜷缩在学校一栋教学楼顶层的屋檐下。
今天上午,全校师生一起迎接舞台剧演出。下午演完之后,学生们就放学了。在公交车上时,我和梓婳牵着手,一起走进校园。
叫上晴唯和Luna,我们带着高三各班有序进入了阶梯教室。到达时,高一高二两个年级已经分别在舞台左边和右边的观众席上落座,见我们前来,一双双眼睛频频期待地回望,绵延不断地惊呼着演员组的戏服的华美。
“终于,要上了吗?”身着一袭淡粉色的长裙的秋苓发出略显沉重的喘息声,一边说着。仿佛身体在颤抖。
“别紧张。道路和服装已经再三检查过,至于表演,昨天演了那么多遍,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平常心就可以了。”Luna抚顺了她的头饰,又弯腰,开始在舞台下架设摄像机,动作间,她的银白色头饰很长,好像流星发着光的慧尾。她们是剧的后半段的栀子花,第一朵和第二朵。
饰演羿和嫦娥的眠雪和千寻已经和其他班的演员一起走到幕后了。此时眠雪从舞台幕后探出头来,貌似是在说千寻的裙子太长了,一会跳舞的时候怕她摔倒,高跟鞋能不能临时决定脱下来。她向两人抖抖长长的袖子示意她们过去,晴唯见状也起了身。
几个孩子离开后,我在舞台下坐好。看着她们略显焦急的神情和的身姿仿佛交汇在时空彼端,我一时心潮起伏,遥远的曾经的我们,也曾像这般带着焦急的期许上场。
身旁仍有浓重的喘息声,还有谁在紧张?
我侧头一看,竟然是梓婳。
“梓婳,别紧张。”我学着刚才Luna的语气,有些忍俊不禁地道。由于她没有头饰,我只
好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但她却许久没有反应,好像我摸的不是她的头,而是一把椅子。
“怎么啦?”
学生们熙熙攘攘,兴奋的声音掩盖了演员们的紧张,掩盖了。随后,这喧嚣本身也被暗下来的灯光所掩盖。
“舞台剧开始之前,你要去台上致辞吧?”
“嗯。”
梓婳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我回过头时,她在受着极大的煎熬。
“怎么了?”
“怎么了?紧张吗?还是有东西忘了带?”
“没事。”梓婳笑笑说,但随后又突然侧过身子,过了好久才又把身子正过来,同时向后回望了两次。
“是有什么东西忘了拿吗?”我朝着那个方向看了看,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
“……”
“梓婳,怎么啦?如果有事就和我说。”
“没什么,我去一趟卫生间。”
“要我跟着一起去吗?”我的心被捏了起来。
梓婳没有理会我的问询,直接站起身来。
此刻,阶梯教室的后门大开着,亮起强烈的灯光,我打了个冷战,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最坏的预料,而下一秒,这预料就变为了现实。
梓婳挣开我的手,到达出口前向外冲去。
因为全体师生都在舞台下,我在喉咙中强忍住向她呼喊的欲望。来不及思索,我在一瞬的踉跄后跟了出去。梓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了。
我心急如焚,一会梓婳就要为舞台剧开幕致辞。我看了看表,还有11分钟……
耳边不自觉地响起许尧曾经的叮嘱。还有11分钟,她就要站在所有人面前。或者至少让我带走她。
偏偏是这个时候……
结合前几天的情况来看,梓婳的病症明明是在一点点缓解啊……
我踏在一楼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地板上的纹路在光滑平整的切口上蔓延,仿佛湿漉漉的,再抬头看窗户,光线似乎有些黯淡。
“梓婳?梓婳,你在哪?”
由于所有人都坐在阶梯教室里,其他的地方都空荡荡的。我走到离阶梯教室几十步远的地方,才终于敢出声叫梓婳。
“梓婳,是里面太闷了吗?”
“……”
回应我的只有大厅内微微嗫嚅的回响。我只得四处拨开拥挤的虚无,尽力辨认着风在片刻前被搅动的方向。
“梓婳,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我心里其实还是不怎么愿意相信梓婳是突然发作了,按理说她的病症只有在晚上才最严重,就算是我刚刚回到她身边,她的病情还没有缓和的时候也是如此。
“梓婳……”我检查了卫生间,没有人。又检查了一下大门,是没有打开过的。而且就算要打开,也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我肯定能察觉到。于是,我决定往二楼找。
二楼的窗户密闭着,空气仿佛也被蒙上一层黄黄的尘灰,这尘灰在有些幽深的蓝色天空下仿佛产生了霉变,与脱落的墙皮一起诉说着时间的痕迹(想一个更悲伤的词)。
这里曾是音乐科的教学楼,但在大约8年前就被废弃,在那之后,这里的一些房间被当做了储物室,话剧和乐器器材室,但绝大部分房间都已经不用作任何用途了。——后来的后来,在学校边角,有一栋最高的,新建的四层的教学楼,音乐专业被安排在了那里。某次闲聊时,我从晴唯口中了解到这些。
两周前,妤汐来这里搬舞台剧需要的乐器时,曾拜托过我陪她一起来。她说这里很阴森不敢来,而我觉得路太错综复杂,容易迷路。兜兜转转了一阵子,拿到了要带的东西后就离开了。如今想起,我后悔当时没有好好记路。
沙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立刻顺着声音跑去。
从某间教室的后门里,我看到梓婳正坐在里面。
“梓婳……
“梓婳,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下去吧,一会舞台剧就要开始了……梓婳,你在听吗?”
暗暗的空教室里,梓婳平视前方,无论我怎么轻轻敲门,她的目光都只是牢牢锁在墙壁的钟表上,呆滞得像是在照镜子一样。也许她看到了我,也许没看到,但无论怎样,她的神情有些过分的安静,我本想动作轻些不要吓到梓婳,但她手上有了动作。
“梓婳?梓婳!”我又唤了她几声名字,推了推后门,这才发现后门上了锁,我又急着往前门跑。
明明之前梓婳发作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她的朋友,但现在,梓婳似乎认不出我了。
我握着她的肩膀。
“……”
“梓婳?”
“……”
她的沉默让我有了一种错觉,我真的找到她了吗?
她的眼睛没有转动。
“梓婳,是什么东西忘了拿吗?”
“……”
我看到她的西服外套被她脱下来,皱皱巴巴地躺在旁边的桌上。
“梓婳,你去厕所了吗?厕所在楼下,我带你去……”
“梓婳?我们下楼吧,我带你去找个地方休息。”
梓婳低下头,这时我才发现她桌上摆着纸和笔,她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
“梓婳,舞台剧,要开始了。”
她打了个颤,随后却背过身去,小声嘀咕着我听不太真切的东西,凌乱的音节拼凑出的,像是哭声,像是痴笑,又像是琴弓的震颤。
耳边似乎真的响起了小提琴声,是舞台剧已经开始了吗?
小提琴的声音在扯动几根心弦后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厚重的大提琴的烘托,让随之而来的钢琴的音符像是从厚重的云顶之上滑下来的泪滴。沙锤进来了,低低的,如泣如诉。不,是梓婳在桌前沙沙地写。
她一边写一边念“2005年11月72日……我还是没有放弃时常检查邮箱,以及在某个清晨收到来自她消息的期望。门前的花开了,开得很好。是她们在开心吗?真是羡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能高高兴兴的,可是无论怎样都会浮现的开心,真的是开心吗?我觉得那不像开心,像我。”
“梓婳……”
梓婳似乎是在写日记。可我走上前一看,纸上的并不是娟秀的字体,只有一团粗糙的黑线。
秋天是重逢的日子,可我守在秋天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呢?时间是没有尺度的,有尺度的是我。这样的感觉,你是否也会有呢?我猜是会有的吧……可,为什么眷恋让我们相隔两地,而没有让我们重逢?你或许远在天边,但我一直在原来的地方,从未变过啊……你是否找过我?还是说,你已经离世了……不不不,不,不!不!!噗哈哈……我必须再次说服我自己,这很简单的……很简单的……
“为什么……“为什么记不起来了?我去哪了?我做什么了?今天是几月几号!?怎么……好难受……”
梓婳抬头,那是属于溺水者的眼神,汹涌的恐惧与绝望像是要溢出来,把原本属于生的光亮沉在下面。她双手死死抱着头,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又像是在经受酷刑。
她的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哼声。身体越来越僵硬,我连忙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心跳飙升。
“梓婳……没事的,没事的……”
我翻遍了脑中的天涯海角,都没有与这样的一天有关的印象。
“梓婳,你冷吗?”
“不……
“只是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梓婳从我身边走出去,步履轻盈,呼吸柔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本想上前拉住她,但此刻,她的身形似乎可望而不可即,漫出一种我不忍心打断的忧伤。
“什么?”
“我在背着一扇门,前行在似乎数不尽的时空中。但这扇门并非童年看的机器猫动画片里那样,打开后能去往任何一个地方。相反,我的门打不开,也走不进去。我就这么一直背着它。”
梓婳闭上了眼睛,和着弦乐流淌,仿佛在轻轻讲述一个故事。
“与机器猫不同,它觉得一切都是值得新奇的。而在不同时间,空间跌宕行走的我,却发现目的地只有一个。我不禁怀念起初,某段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还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在某场突然的变故之后,我变得仓皇,她似乎远去,而我不得不用思维的触须牵住它。于是,它变成了我用记忆构建出的种种,花园,学校,和煦的,清澈的风,和她身上的芬芳。我企图用它们帮我记住她,一直地找下去。但在不断的追寻中,我期望中的事物并未靠近我一丝一毫。”
“我观察到那坐标正在变小,星星点点,像是被烛光烫出的一个小洞。里面是孔明灯,是木槿花,是和她一人一半的那根百奇,是她在教室里,对我悄悄偷看的目光的回望。
“但当你在不断地用更加确切的东西描绘它时,你就已经在失去它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截苦苦上下求索的蜡烛……对。但,只有在燃烧自己的时候,才能照亮周围浅浅的一片景物,才能看到她模糊的脸。一旦我停止燃烧,我的世界就不复存在。
“于是,至于,再后来,”
她转过身,眸中流转的,是清冷而哀伤的光芒。
“你知道吗?星星们闪亮,但发出的,可能并不是它们此刻发出的光……
“为什么我的生命要这么痛苦。而且……我也有燃尽的一天啊!如果那天到来的时候,我仍见不到她,那我的一生,又算什么呢?”
梓婳在我怀里哭着,断了线的珠子滑落在我和她的衣襟上。看着她呜咽着发抖,我也急哭了。
“梓婳,我向你保证,你会找到她的,我发誓。”我抓住她,拼命往自己怀里送。
“我发誓,她会永远在你身边……”
梓婳瞳孔涣散,神情高度紧张,全身僵硬,这次幻听幻视的程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梓婳挣开我抱着她的胳膊,狠狠地抓起桌上的笔,任由笔尖在她面前划过一颗白亮的星点。
幸好扑过去得及时,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将按下了那只去往脖颈的手。
“梓婳!!”
“梓婳,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看看我,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我意识到刚才自己声音太大了,也许会吓到她。有什么方法能安抚她?
虽然有我在,但我也只是重复着诸如此类的苍白的话语,我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我到底要怎么做。我很想用另一只手把室内的窗帘收起来,让阳光打进来,兴许能让梓婳的恐惧少一点。
“梓婳,想不起今天,就先不要想了。来,看看今天的阳光。
“虽然想不起今天是哪天,但不妨碍今天晴得很好。别难过了,一会我们去花园里坐一会。”
我庆幸在短短几句毫无准备的话里做好了安排,拉开了窗帘一瞬间,眼前的情形却让我目瞪口呆。
外面的天全部暗下来,仿佛比室内还要潮湿,层层叠叠的浓重云团将太阳遮住了,互相勾连的样子,像是刚在一楼见过的大理石砖的纹样。
梓婳依旧待在原地,似乎和之前没有一点变化。整个身子也似乎隐没于黑暗之中,只剩苍白的脸上垂下的眼睑。
“梓婳……你听我说……”
就当我靠近梓婳身边去看她时,寒意从手心里肆意地钻进来,我打了个哆嗦。
眼前,梓婳牙齿打颤,双手紧紧扣着双肩,白色的衬衣衣领下,赫然已经有了血痕。
“梓婳!!”
梓婳的力气比我想象中大,她三两下将我握向她手腕的双手挣开,我吓了一跳,脚下不稳摔在地上,只是这片刻,梓婳又消失了。
我连忙跟了出去。走廊黑黑的,为数不多的狭小窗户们沉闷地按照精确的格律投射阳光,被折叠的黑暗让空间像是老照片里铺着铁轨的火车站台。耳边似乎听到了火车来临前的刺耳的铃声,可在奔跑的却只有我们。一路的灰尘被扰动,像是要将这里的一切全部掩埋。
我必须追到她,她手里还攥着那支笔!
我穿过一排排书架,像是巨兽的骸骨。
外面好像打了雷,又或者是舞台剧的演出音效?
“梓婳!!”声音伴随自胸腔里传来的破碎感让我短暂缺氧。一瞬间,她正在上楼梯的身影被通往楼顶天台的出口照进来的短暂雷闪打亮。
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了她的脚踝,她向前冲的势头被我带得跌下去,地面上满是雨水,她的身子滑出了一段距离。我掰开她的手指,抠出了那只笔,远远丢在一旁。
梓婳咳嗽起来,我不确定她脸上的是否是眼泪,因为雨水打在我们身上。
外面下雨了。不,应该说,雨还在下……
“……梓婳。”
我将她扶起来,慢慢带她坐到屋檐下。
梓婳大口大口艰难地喘着气,抓住我递上来的手,又似乎因为雨水而滑脱了,又抓在我的衣领上。“Suzy……我好像低血糖了。”
她清醒了一些,似乎能认出我了。
梓婳的身体似乎完全放松下来,脸上的表情沉静而舒展,好像刚刚睡醒,还在眷恋温暖的梦乡。我抱住她,把她的身子往屋檐下又挪了挪?此刻,沉重的雨点打在有些积水的瓷砖上,溅起一簇簇跳跃的波纹。
她抱住我之后,攥着我衣领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反而不断在加大力道,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喉咙里满是甜腥的味道。我看看她,她眼睛里的光凝结了十分复杂,又紧迫的情愫。
梓婳的情况并没有更好。并且,谁也不能保证她的情况会不会再次失控,如果真的有下次下,我能保证可以再次找到她吗?
先让她平静下来不要乱跑最好,再不抓紧机会的话……抿了抿嘴唇,我整个人抽动了一下,内心浮现了一个决定。
我的口袋里有一个小瓶子,这是许尧嘱咐我准备的。本以为,我永远都用不到它。
“来。”我从小瓶子里倒出白色的药片,放在手心里,“吃点巧克力,就会好了。”
她闭着眼,开口接住了那粒药片,没有半点迟疑。咀嚼了两下之后,她的背弓起来。
“苦……这不是巧克力。”
她全身拼命鼓动,想要站起身,我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边用膝盖抵住她。
“不行,还有一颗。”
我趁她张口,又塞进另一粒。她剧烈咳嗽,我和方才一样捂着她的嘴。
她的力气变得好大,疯狂地想要挣脱束缚。身体剧烈发抖,眼神聚焦得像是要把视线内的一切点着。好几次,她就要站起身来,我整个人跪在她身上,拼命把膝盖抵在她胸口上。
渐渐地,她整个人虚脱下去,终于昏倒在地上,像是半截被水浇灭的残烛。
梓婳的身体保持着刚才在我身下挣扎的动作,嘴巴张着,好像想对我说什么。眼里幽幽的光芒直到倒下的前一瞬还在不断闪烁,但终于,再也不动了……
我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该松开手。
触电一般地打了个颤,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刚才对梓婳说的话,做的举动历历在目,在心碎的同时,我感到难以置信,我觉得自己像刽子手。
天空一道闪光落下,接着是滚滚的雷声。大雨倾盆而下。
我抱着梓婳,打着哆嗦。
回忆起十二年前,梓婳曾经害怕打雷,遇到我之后,紧紧地扑在我怀里。
现在,梓婳还会害怕打雷吗?我抱紧了梓婳。我本不怕雷的,可这雷声将我从内到外吓了一跳。
看着怀里昏迷的梓婳,对自己无比的厌恶涌了上来。
如果我能提早知道,那个曾经带给她温暖的女孩如今变成了这样糟糕的人,那还是最开始就不要相见的好。
在这噩梦般缠绕上来的窒息感中,我的身体如坠冰窟,但一个念头却飞速闪过,我好像厘清了梓婳发作的缘由:梓婳这两天头痛了好几次,昨天甚至提前发作,这些,都被我的侥幸心理忽视了……
一瞬间回味起愧疚与恐惧的种子扎进心脏的感觉。它一经种下,便疯狂腐蚀着我的内在,不知不觉中,如今早已成为我新的血肉,让躯壳只是躯壳。只是从梓婳这里偷来的快乐,让我暂时忘却了而已……
对不起,都怪我当时的背叛……
能在你身边的人,不应是我……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很快,也可能有好几十年那么长——我挎着梓婳来到医务室——今天的舞台剧结束后是一个小长假,因为学生们不会再来医务室,叶医生提前休假回去了,所以我才敢放心地把梓婳带到这——在把她淋湿的外套脱下来后,把她抱进被子里。
用毛巾擦干她脸上的雨水后,我茫然地在一边坐下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想再次确认今天的情况到底是真实存在在过去的某一天,还是纯粹的混乱的发作,于是,我拿出包里随身带着的梓婳的日记,漫无目的地翻看起来。
无论怎么找,确实找不到任何有关这么一天的描述,梓婳今天的情况实在太反常……
我心很乱,手一抖,日记散落了一地。我一张一张去捡,目光偶然落在了其中一张上。
那篇似乎是因为日记的原页破了,所以被梓婳贴上了另外一张薄薄的小纸作补丁接着写。其实我在刚刚从许尧那里拿到日记时就注意到了,但一直没在意。我把它像和其他任何的一页一样拾起来。
但这时,小纸的一半忽然从原本的纸张上剥落。纸的背面,居然露出了依稀的字迹。
XX科技大学附属协和精神医院。
应激性精神障碍……患者:程梓婳。联系电话:XXXXXXX.就诊日期是约两年前。
这是一张病例单。
原来梓婳曾经有看过医生!这张病例单,大概是她在某次写日记的时候当作稿纸附在了书页上。
时间是两年前。报告单上寥寥数语,字迹已经模糊难辨。会不会有其他的资料,比如开药的单子和CT?我又把其他日记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找到。报告单上也没有什么编号。
梓婳看过医生,那就一定有过医嘱,有过开药单子,和治疗措施的建议。
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是Luna.
“Suzy,你和梓婳校长在一起吗?阶梯教室看不到你们。”
“我和梓婳在一起。刚才,她跑出来了。”
“是又发作了吗?我马上过去一趟。”
我本想应下来,并告诉Luna梓婳的病例单的事,一个念头却突然梗在胸口:梓婳看过医生,这件事她是否早就知道?
是她和许尧把我接回来的,计划也是他们讲给我的。他们对梓婳情况的了解,肯定比我要详细,回想起他们对我说计划时的情形,我突然从他们的举动中感到了隐瞒。
那他们为什么没让我知道?梓婳的病情究竟怎样?我觉得无论如何,我有必要去一趟那家医院。
同样地,我不想和Luna说我发现了病例单这件事。
“舞台剧不是要开始了嘛?”
“舞台剧早就开始了,十五分钟前,晴唯老师宣布开始的。她现在很着急,问我知不知道你们去哪了。
我一翻手机,有几十个未接来电,一半多是晴唯打来的,一小半是Luna的。也许刚才自己太恍惚,根本没注意到……
“我们的舞台剧排在一小时后,还有时间,我马上过去一趟。”
“不用了。梓婳是突然忘了什么东西,我陪她回一趟家。刚刚走得急,手机没电了,所以才没接电话。你演出前别紧张,上场之前先不要想别的事了。哦,和晴唯说一声,我们没事的。”
“……”
“好了,先这样吧。先挂了。”
不管她信不信,我已经无心扯谎。挂断后,我先打车把梓婳送回了家,接着马不停蹄地赶往了那家医院。
医院离家并不算远。我下了车,看着这幢精致漂亮的大楼。
不同于一般医院给人的普遍印象,这里并不苍白,也不枯槁,反而像是一个漂亮的大玩具一样矗立在这里,给人以轻飘飘的安心感,仿佛这里没有病痛,也没有悲伤或者天人永隔。医院设施很新,据说是国际上有名的精神科专家和本地的大学联合创办的,医治水平很高,反响也好,在本地受信赖的程度也在前列。我取了挂号签,坐在等候区看着有序运转的医院前台,听着周围人们的闲聊,心里仿佛也渐渐平静了一点。很快,我就被叫到,去往对应的科室了。
科室安静整洁,阳光充足,明亮的窗户映着外面抽芽的梧桐树。医生一派从容静好的模样。向医生说明来意之后,我递出了那张病例单。
“请问,现在还能查到这个病人的信息吗?我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开药单子和治疗措施。”
“哦,程梓婳女士。”医生在电脑上点了两下,随后抬头说,“病人最近还好吗?”
“……”
我忽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听徐尧和Luna说,梓婳在一个多月之前有了发病迹象,所以需要我陪伴她,进行心理疏导。前一阵子一直很好,病情越来越稳定,但今天开始变得反常,甚至不得不用安眠药控制她。梓婳的病,或许是有些严重了?我在心里捋着脉络,内心忽然变得不安起来。喉咙里也似乎梗了一块铅。
我还是选择了沉默,心里的疑惑慢慢变成了恐惧,呼吸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其实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患者观察记录就在我怀中的包里,本打算和医生详细商讨一下,但此刻却丧失了把它打开的底气。
我到现在为止才发现,我并不了解梓婳的具体情况。
那就让大夫说吧,不论梓婳怎么样,由我心底生出的念头都太过刺痛,我不敢去触碰。具体的情况,我宁愿由医生告诉我。
刚才看这家医院给我的感觉,似乎并不像一般的医院那样沉闷或生死攸关。医生的神色也亲切,平和。或许也说不定,梓婳没什么大事?
“大夫,您先说吧。她两年前的病情怎么样?用了什么治疗措施?吃了什么药?”
“病人在本院精神科被诊断出应激性精神障碍,她的这个病症是10岁时首次发现的,属于旧病复发。2016年6月至2017年2月在本院病房住院。从当时的情况来看,病人的情况很严峻。她对某个情绪源头的反应太过剧烈,伴随严重的睡眠障碍,语言障碍和自残倾向。
“病人会对过去的经历进行重复不断的回忆,回忆相当逼真,甚至会模仿当时的她人写日记。针对病人这样极其特殊的情况,我们当时的做法是尽力不让她想起或者接触那段记忆,或者和过去有关的事物,对刺激她的源头采取遗忘疗法,辅以药物治疗,才让她慢慢恢复。”
听着医生的话,尖锐的耳鸣声逐渐划破了视线与空间,我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天旋地转,像是被打碎的鱼缸。大夫没有明着说,可真正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您没事吧?”医生起身抓住了将要摔倒的我。
“……我……
“我一直以为,她需要的是对当年遗憾的填补,比如……陪伴,不是这样吗?……”
“这位病人步入应激性精神障碍已经太久,程度太剧烈,事实上病人刚来时已经达到垂危的地步。正是在采用了上述和您说过的疗法后,我们后续的医治才起了效果,她的意识才逐渐恢复。也就是说,至少医院当年认为,她必须彻底忘了过去的经历,否则病人的情况,可能会变得危及而不可控。”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视线中的一切仿佛像瓦片般剥落。
原来梓婳一直以来需要的不是我的陪伴,而恰恰是忘了我。这一个多月来的一切在我心里瞬间崩塌。
本以为一直在救治梓婳,但没想到,是我害了她。
就像,11年前一样……
医生又说了好多话,但耳边嗡鸣的聒噪盖去了大半。我只记得在医生问我是不是病人家属时,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您方便把患者带到这里做个检查吗?只是口述的话我们也很难判断病人的情况究竟如何。”
我在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的搀扶下出了科室,医生给我开了一张单子,她帮忙告诉我怎么走,挂号,拿一点暂时抑制病情的药……我一出门就迷路了,之后全程由那个护士带着走,她说,她是附近大学来的实习生。我跌跌撞撞地在各个楼层各个房间内辗转,心里产生了极大地落差。自己和梓婳相处了这么久,居然一点都不了解她的病,口口声声说要让梓婳痊愈,可一直以来的努力都错了方向,加起来都还不如这个一面之缘的护士做得多……
痛苦。
自责。
对不起……
全身火辣辣地疼。
“哦,她是两年前来这里的,当时的情况很严重,幻听幻视,被迫害妄想,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谁。她嘴里总是嘟囔着一个人名。”
医院大堂内,小护士一边把药递到我手里,一边搀扶着我去结账。
“她妈妈来过几次,每次来,都能听见她骂一个人。哦,好像就是病人嘟囔的那个。”
心脏像被针洞穿。
好痛苦。
可梓婳又该有多痛苦呢?
明明梓婳昨天和前天都有头痛迹象,昨天更是提前了20分钟发作,都是我的疏忽,才把这些隐患忽略掉,都是因为我的侥幸,才把7点左右发作,当成一条恒定的规律。
真是愚蠢,真是没用。是我害了她。
偶然间又想起了秋苓在排练舞台剧时说的一句话。
“故事要写得符合大家心里的期待……”
是啊,只有故事,才要符合大家的期待。戏剧与现实的不同在于,戏剧中的人物扁平,无论做得有多么立体,也仅仅是汇聚大多数人得特征,让观众投下共情,而故事的发展也往往被设计成人们愿意看到的,踩着精心挑选的桥段和韵脚。可现实生活中的人千人千面,哪里容得下那么多奇迹……
恍惚中,一切都被搅在一起。人声,广播声,呼喊声,电视节目声,移动病床被推动的声音,人流的影子,扭曲而失谐,像是融化的蜡雕,让我感到格格不入。
但,他们仍以一种秩序运转着。
格格不入的是我。
是啊,如果我不曾出现就好了,那样梓婳会更好一点。
尖锐的疼痛感在胸口处游走,借着呼吸,耳鸣与心跳鼓动,向四周扩散……
有些模糊的视线里,走廊边,某个病人的家属仍在往诊室的方向扑,一个小女孩在护士怀里剧烈挣扎,狠狠在护士的手上咬了一口。周围不知怎么冒出了很多哭声。我不知该不该也哭,但我似乎已经很难做出任何情绪的表露了。
偶然间回望最近的房间门的玻璃窗,干净整洁的房门里是被撕碎的沙发,一个病人在里面怪叫着,手脚被绑在椅子上。另外一个房间里也是,只不过病人扭曲地笑,还有的房间里更加杂乱,却没有人影。我顿时感到手心发凉,刚进医院时没注意,原来这里这么阴森……
我不断回望,这成了我在医院里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街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所有事物的色彩尽数剥夺。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忽然电话响起,是Luna打来的。
“Suzy, 舞台剧结束了。你在哪?”
我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
梓婳住过院的事,我有必要和她,和许尧谈谈。
“你今天有空吗?我们聊聊。“
黑露烘焙坊。
仍是和过去一样的装潢,除了名字由“白露“改成了”黑露“。
虽然舞台剧刚刚结束,本应该有很多学生三三两两来这里吃东西,但店里空荡荡的,是因为外面下雨的缘故吗?
“Suzy, 今天的舞台剧很成功哦!“
Luna推开门,抖了抖刚收起来的雨伞,接着脚步轻快地坐在我对面冲我笑着,伸了个懒腰,拿起了桌上的菜单对老板招了招手。
“听说这次舞台剧有评选优秀的机会。秋苓和眠雪我们决定办一个庆功宴,Suzy你帮了我们那么多,可不能不来哦。也帮我们问问梓婳校长吧!“
“嗯……“不知怎么,我有些不耐烦。
“Suzy, 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发生什么了?”Luna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
一下午没有开过口,喉咙里突如其来的酸楚感也让我吓了一跳。
“哟,Suzy大夫,好久不见啊。梓婳最近怎么样了?”一个瘦削的男人走了进来,笑着冲我招了招手。他没打伞,大衣一半多被打湿了,他却不怎么在意,把大衣挂在椅背上,又和Luna打起了招呼。
我不是很关心他怎么来的,又为什么突然出现。他口中的“Suzy大夫”听起来真讽刺。
“正好你也在,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梓婳曾经被送去医院检查,还有病历单,遗嘱用药,和治疗方式,你们知不知道?”
许尧和Luna的笑凝固了,面面相觑。
“Suzy, 是真的吗?你在说什么?”
“嗨呀,真正的治疗方法不就是让你回来多陪陪她吗?这在你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啊。”
我不想多说一句话,直接把那张病例单拍在桌子上。
Luna一反往常古灵精怪游刃有余的模样,变得局促不安,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了,低头看着桌子下面。许尧把那张病历单接过去看了一眼,就把它放在一边了,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的举动让我更加恼火。
“可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还能是怎么回事。两年前她母亲托我带她看过一次医生。生病了都要去看医生嘛,等哪天我不忙了带你去一趟那里也行。梓婳在那住了几天院,医生就说她已经好差不多了,现在就是接回家静养,大夫还说梓婳总念叨着想你了,然后我就……”
“我已经去过那里了。”
“……”
“大夫建议的疗法完全相反。梓婳想要痊愈,正确的方式是要忘了我,对吗?”
“Suzy……”Luna的眼圈红了。
要是平时,我是绝对不忍心看到她哭的,这么多年,我都把她当亲妹妹呵护。但如今,她的所作所为让我很难接受。我现在只想要真相。
“医院嘛,那都是一家之言。而且你没看过新闻吗?大夫都是把病情往严重了报,就为了多开药多挣钱!不一定要按照他们的来啊。”
“你要不要好好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梓婳?”
“……”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瞒着我医院的诊断?为什么伪造治疗方式?为什么骗我?”
“因为,Suzy, 梓婳校长这么多年一直在等你,也一直在为了你前进着。你就是她生活的意义。她一定不愿意忘了你。”
“医院的做法是死板教条。他们才不管患者的真实意愿。而有你在,虽然是步险棋,但这肯定是梓婳愿意看到的。”
不知怎么,面对我的质问,许尧的神色变得淡定起来了。可这更让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对梓婳公不公平!?
“再说,这样做除了加重梓婳的负担之外还有什么用?你们真的以为这种抛开医学规律的治疗方式能救她!?”
“怎么没用?你这么说我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听说我舅舅的姨父的二大爷家的孙媳妇就是这样救回来的。丫头,咱们俩认识的时间这么长,你应该明白我不会骗你。
“梓婳这个情况持续了几年了,医院开的方子压根就治不好。她常难过,常念叨你,今年自打你回来,她真的好多了……这个招,我觉得得试试。我能看出来,你能唤醒她,距离让梓婳痊愈,你现在其实就只差一点点东西而已,那就是解脱自己的勇气。你得相信你们俩,相信爱的力量。”
试试?爱?勇气?
这些字眼从他嘴里吐出来之后,我就明白在这里和他争辩只是浪费时间。我不应该回来,不应该接近梓婳。我没有帮她,反而是一直在把她拖进更深的深渊里,蚕食她的血肉,偷来自私对幸福……
“……胡闹。”
我起身,离开了烘焙坊。
一路神情恍惚,这一个月来的种种像是洪水一样漫过心头,街上的景色似乎每一瞬都不一样,像是在回忆的幕布上被纷乱的颜料涂抹的油画。我脚步虚浮,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家。
回到梓婳家后,我仍感觉心里空荡荡的。陌生感,和自己不属于这里的感受,比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更甚。我踱着步子,第一次审视着这栋房子,或者说审视我自己。
二楼,梓婳还在床上睡着。我没有进房间,只开了门的一条缝悄悄看了一眼。不知怎么踱到了收藏间。
各种琳琅流光溢彩,打开门的一瞬,这里简直像一个小型的艺术品展。
梓婳曾经说过这些物件都是她母亲留在这栋房子里的,以后都会她,但她一件也不想要。但此时,我分明看到自己送给梓婳的纸花被小心地呵护,静静地插在一个带有柔软内衬的小盒子里,被摆在房间的中心。半缕阳光打在它身上,它那表格单折成的身躯虽然布满了字迹,却仿佛比任何事物都要通透洁白。
我轻轻取下它,缓缓摩挲。原本刚送出它时,我感觉这礼物的分量不够,但现在,我反而感觉它比我见过的任何事物都要美好。美好到它像是我们爱情的结晶,美好到它像在炙烤着我的手。
强撑了一天的身心终于再难以维系。眼前模糊,我脚下一软跪坐在地上,抑制不住放声大哭,泪水决堤,胸腔中颤动的痛感仿佛绷断的弦。窗外,天上的雨早就停了,可心中的雨才刚刚开始倾泻。
最后一丝阳光从窗户的一角漏了出去,像是我对审视自己阴暗秽浊的内心所作的最后一次尝试。
外面一片嘈杂,浸泡了街上紊乱无序的霓虹的云彩沉甸甸的,将世界的纵深感完全剥离。
天色无声地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