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紫娑视角】

作者:温酒醉心透 更新时间:2024/8/29 12:40:24 字数:9435

印象里,我像是找了一个洞穴,哭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又漫无目的而悄无声息地重新出现在世界上的。

昨天自从医院回来的当晚,一直守到天边泛起灰色的黎明,我下了离开的决心后,把家里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所有东西都小心地收好,最后一次收拾了房子。对于今天必须发起的争吵,我预想了无数种开口的方式,也想过几乎所有梓婳可能的反应,可没想到纵然做过多少心理建设,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也只是徒劳。

这次的约会因为我而只能改在公园,但梓婳仍然拿出了百分之一百的爱与浪漫。

如果是两天以前,或许我会感动到热泪盈眶吧,但知道了那些噩耗之后,接受,品尝,回应,都变得没有立场和胆量。

而我最终还是伤了梓婳的心,用的还是最严重的方式。现在想想,再给我一次机会,还不如在梓婳下午一个人买水时默默离开呢……

紫娑啊,真有你的……

四次对话,四次想要提及别离的尝试,都败得彻彻底底。梓婳炽热的爱意足够包容一切,融化一切,让我感动,也让我胆寒。毕竟知道真相的我已经再也没有资格接受。

哪里出了问题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光是梓婳在问,我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人走到这里了?

她还问我“你不相信我能保护好你吗?”

其实我并不是不相信,恰恰相反,梓婳想做的事,是一定能成功的。

夕阳洒下余晖,天色终究在慢慢变暗,撒在湖水里的亮点逐渐消逝,像是将死之人涣散的眸光。被摔在木板桥上的克莱因蓝彼岸花吊坠被我找回来,此刻正紧紧嵌进我手心的皮肉里。虽然紧握的手在发抖,虽然疼痛,渗出血,但我没有松开。

我知道,自己算是把和她再见的机会彻底葬送掉了。但想起医院里大夫和护士的话,想起梓婳应该的治疗措施,想到医院里那些病人的样子,我就怕得受不了。眼前又浮现出那张从梓婳日记里掉落的病历单。“病人被诊断出有严重的应激性精神障碍,后果危及而不可控。不要让她回忆,采取遗忘疗法,忘掉过去……”

“咱们也可以不按着医院的来啊,梓婳是不愿意忘了你的……”Luna有些窘迫的目光,许尧的脸也蓦地浮现在眼前。我皱着眉摇摇头。

陪着她,看着她开开心心地,走向末路;或者离开她,或许痛苦,但保有一个平安的余生……

我明白,我离开她,这不是她希望的。梓婳希望我陪着她,这让我对自己感到欣慰,让我感到,自己原来是能为梓婳做点什么的。

但梓婳要以生命为代价啊。

这打破了两个选择间的公平,成了天平上压倒另一端的砝码,也成为了我在内心深处对自我的罪责的最终宣判。

于是——我下意识在路边停下脚步——这已经是我又一次,不知第几次地肯定了我早已做出的抉择。好了,和梓婳的关系已经破裂了,还想它做什么?

况且,梓婳会忘了我,完完全全忘了我,那样的话,她的痛苦应该也是短暂的。这样最好,她这样的人不该不幸,理应有更完满的人生。

梓婳对我的惦念,其实我是知道的。在英国时,我像她惦念我一样惦念她,就算相隔千里,每个被月光打亮的深夜,我仿佛都能听到她的呼吸;浇花时,会想这些花梓婳看了会不会喜欢;在国外是烧菜最突飞猛进的时候,我会不知不觉地想这是做给梓婳吃的,直到现在,我依然有好多菜式没来得及做给她尝。

在曾经走散的花园里重逢,为她捏僵硬的肩膀,梓婳爱吃我做的饭菜,我们一起当戏剧指导老师,为孩子们的排练扮演嫦娥和羿,为她折纸花,在当天晚上意外先收到了梓婳的谢谢。接着,我每天晚上给梓婳讲故事,她就靠在我肩头。我们一起逛临江公园,坐摩天轮,梓婳把我高高抱起,让我如愿以偿拿到了那张心愿卡……

想来,短短一个多月,发生了足够多美好的事呢……

但这份我所爱的幸福,是梓婳用健康,生命透支来的。她凭什么必须接受我给她施加的苦?凭什么我犯下了错,要她来承担?

心底的某个多年的空缺在这一个多月里被我填上自我欺骗而充实,在真相的灼热目光下却仿佛融化的蜜蜡,这所在重新空洞起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浮动。名为悔恨的荆棘吞吃着我的心脏,兴奋地打着滚。

都怪我……

和梓婳吵到最后,我拼命地回想着梓婳的一切,关于她不好的地方却找不到一丝一毫。

也是想到这里时我才明白,我根本没有立场去阻碍梓婳对我的感情。

“紫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会把我们之间着十几年都好好梳理一遍,我一定会把原因找出来……”

但“回忆”,“梳理”,真的让我害怕了,眼前又是医院里一个个单独隔间里的景象。

要结束和她的关系,要想终止这一切,只能让她恨我。

于是,我才故意说那些话,把所有的错都归在她头上,将她因爱我而生长出的,本应用来飞向远方的翅膀视作可以折断的软肋,终于做了从今早开始就想做的事。

最好的选择就是如此了吧,离开,再也不见……相比于让她前路生死未卜地记住我,我宁愿她忘了我,并好好活着。

这是一个不配和你在一起的人,仅仅有资格给出的爱了。

身体带有明显的迟滞感,一举一动都仿佛是在遥控自己的身体。恍惚而笨重。

一阵冷风刺进袖口,我于恍惚间偶然惊醒,自己正走在去聆花的那条路上。汽车偶尔驶过,榕树们簌簌作响,或许是由于沮丧,因为悲伤,亦或者因为罪责,我在这片地方曾感受过的欢笑,美好,都变作寂寥,像一抹笑被瞬间抹去。是迷路了吗?这里变得和记忆里对不上,色彩也仿佛只是某种失真和畸变。

是下起雨了吗?若有若无的雨,像是老照片里的噪点。

窒息感从喉咙里传来,太阳穴处的胀痛仍未消散,仿佛是证明我的罪恶的烙印。

走在不知通向哪里的方向,光线,树木,鸟儿,车辆,似乎都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不知道梓婳现在在哪,怎么样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晚上6:42。

我叹了口气。

纵然再担心梓婳,我也已经没脸再去见她,十二年的两端,我连续两次伤了她两次。

拜托了,还有什么事,别去伤害梓婳,都冲我来。

不知不觉,雨点变大了,打湿了我的肩,我到一片树荫下躲雨。

眼前是一片婆娑树影,路上的车辆昏黄的车灯在地上剪出纷繁的,移动的凋零。

路灯的灯光很明亮,散射的光芒像是蒲公英,又像是猫的睫毛。

猫?

似乎听到了猫叫。

路灯边坐着一只橘色的小猫,我一眼认出来,它是我回来聆花的第一天,在花坛里喂过的那一只。

它朝我友好地叫唤,随即躺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我走到它身旁。

回想起把梓婳当成猫的比喻,我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漫出来,伸手摸了摸它软软的脸颊,它脑袋朝我的手边凑,发出慵懒的呜呜声。

对不起,我是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坏蛋。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它的毛。

猫咪蹭着我,忽然叼起我的裤脚。

“怎么了?”

我想要摸它的头,让它把嘴松开,它却向远处跑开了,和我隔开一段距离后,“喵”了一声,回过头看着我。

似乎是想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迈开步子。它就在我前方轻飘飘地带路,不时回头看看我,喵呜两声。

梓婳……会在做什么呢?在哪里?吃没吃饭?不知不觉一丝惦念又萦绕心头,很快变为不可遏制的火焰,但又想到梓婳今晚被我伤透了心,我还是在心里提防着自己对它的注意,随后抬起头,重新睁开眼。

一瞬间,眼前的事物让我整个人呆住了,像是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自己需要呼吸。

猫咪“喵呜”一声摇着尾巴钻进草丛,留下我站在一张长椅旁。

身前的长椅上,梓婳正坐在那里。

不偏不倚,不清不楚,不急不徐,不明不白,就像话剧般地,我来到这里,她也就出现了一样。

空气静默着,只剩下若有若无的雨滴打在花园棚顶的毕毕剥剥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抑制住喉咙里卷土重来逸散出的想要关心她的欲望,把它们撕扯,揉碎,再隐蔽地塞进身体的某个哪里都好的空角落,重新换上一副歇斯底里的伪装。我打量着她,她正认真地看着前方,像是在等待什么。意识到我的存在后,微笑着朝我打了招呼。

接着,她轻轻的一句话,就把我犯蠢的努力消解为徒劳。

“Suzy,你来啦。坐。”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轻轻呼了一口气,我坐在了她身旁,低着头,不太敢去看她。但同时又隐隐担心她的状态是否平稳,我握住了她递过来的一只手。

花园中心的长椅旁被斑斓的芳香围绕,路灯在我们身后,像一朵绽放着的,巨大的,燃不尽的蒲公英。

“Suzy,你怎么了?”

梓婳在我身边嗅了嗅。

“对不起,我喝酒了……”

“喝酒?”

“没什么。抱歉,我来晚了……”

“没关系的。不如说能在这见到你,惊喜还来不及呢。

“Suzy, 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你是船锚。”

“嗯?”

我一时间没听清楚梓婳说的读音。

“是奇迹吗?在我去到的许多世界里,我似乎都能看到你。这在以往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不论世界有多怪,你都是你,这样的样貌,这样的语气,这样温暖的怀抱。”说着,她朝我这边轻轻靠过来,闭上眼睛。

“你是一个在我的生活中永远锚定的存在,无论在哪里,无论我在做什么,看见了你,我就觉得安心。不可思议,在我的生命里,恐怕只有一个人有同样的特质。”

“也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说我。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是?”

“……”

梓婳微微抬头,随后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那,为什么呢?”

“我发现,虽然主观上我们想要在一起,但因为某些事,我必须放手。我曾经认为陪在她身边会带她慢慢走出痛苦,但后来才知道,我反而在害她。要想让她的痛苦得到根治,我该离开她,彻底从她的人生消失……”

越说到后面,我的声音就越小,眼睛躲躲闪闪地四处看,偶然抬头,我迎面撞上她的目光。

梓婳无比认真地看着我,那是敏锐却不伤人的,带着亮的眼神。

“我能理解你,Suzy。但,我们做个假设,把你和她的身份对调一下,假如你和恋人在一起,遭遇了非常痛苦的事,而医院里有一种药丸,让你吃下去后忘记关于她的痛苦,和关于她的一切,你会选择吃下吗?”

“……应该……不会的吧。”

“嗯。”梓婳点点头,替我擦了擦眼泪,用一种很是默契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怎么,我忽然意识到了我的呼吸,我胸口的起伏,意识到了我的心跳,它们正慢下来。当身体的迟滞感渐渐缓和,看着这样的梓婳,我冷静下来一些了。

“梓婳,天不早了,尽快回家吧。回房间我还给你讲故事。”

梓婳摇摇头。

“对了,Suzy,你的事忙完了吗?现在有没有空?”

我茫然地楞了一会,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随后点了点头。

梓婳一副了然于胸的笑,站起身,兴冲冲地拉着我冒雨跑进了阶梯教室。

也许是因为外面阴天,阶梯教室此刻变得阴冷,返潮,又在橘色的聚光灯打开的那一瞬,平添了几分肃穆。

我垂下头,回想起前天,我们没能看到孩子们的舞台剧。

“Suzy,还记得吗?前几天曾经邀请你来看我们的舞台剧,你说有别的事情。但幸好,今天我们赶上了。“

我们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后,梓婳对我一笑。

“我知道外面的人看不见的,但没关系,我会一点一点全都讲给你听。”

梓婳向帷幕紧闭的光秃秃的舞台伸出一根手指,闭上眼睛,开始了轻快的讲述。

“所以,那一天是我们的舞台剧,我和我的她,紫娑,演朱丽叶和罗密欧的故事。

“由于紧张,我们一场演出都没看,早早地躲在后台。这真是种煎熬。既想快点到我们的节目,让我领略到紫娑在舞台上的身姿,那必然不输给世上任何一个曾经的王子。又担心上了场会出岔子,贪恋着这仅剩的一点能用来准备,或说用来紧张的时光。

“负责服化道的同学们直到我们演出之前都一直在后台帮我们检查服装。我很紧张,和紫娑背对背,看不到彼此。腰上的束胸被一下子扯得有些痛,我想,这还真是有些像中世纪的贵族身上会发生的事。

“在紧张中,我只好默念着台词,念到手脚发凉,念到台前鼓起了掌,我们前面的舞蹈表演已经谢幕了。我脑袋有些发晕,嘴里念的短短几句词不知道串了几场。浑身打颤之余,帮忙化妆的同学在我背后一拍。

“我咽了一口。扭过头,没想到迎面和紫娑对望。

“身处昏暗的后台,我看不见她的全身,但从帘幕下透出的光,都打在她的铠甲上。而她的眼睛比任何铠甲反射的光都要亮。

“我心里猛跳了一拍,看着身穿铠甲的俊朗的她,心里想的什么都忘了。

“她也没有说话,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对望着。过了一会,她伸手轻捻我的脸,帮我把头饰摆正。

“第一场戏是她独自登台,交代罗密欧的身世,引出两家的世仇背景。上台前,我明显看到她在紧张。

“我试图安慰她,用有些发颤的手握住她的手,热量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我打了个冷颤,这时我才发现我比她还紧张。在她的体温下,我慢慢安静下来,奇迹般地,她也一样。我们离彼此很近,这其实并不算是一个严格的后台,只不过是留给主持人报幕的侧面的小空间。我们近到分享同一片空气,近到我能听到她的心跳,近到我能闻到她的鼻息。

“之后帷幕再次打开。晴唯报了幕。紫娑向前迈出一步,我不知怎么拉住了她。在我当时已经糊里糊涂的脑子里,总感觉她要去决斗一样,我不舍得她走。

“紫娑温柔地叫我,领着我的手,向她胸前靠了靠,说了一声‘等我’,就上了场。

“我屏起呼吸。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美丽的维罗纳城,那里有两大家族,同等的声望,却彼此世仇,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生下一对不幸的恋人。她们不幸的命运,悲惨的结局,埋葬了两家父母的纠纷,化解了两家的世仇。以上便是我们一小时内的剧情……’(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舞台剧台词)

“紫娑慢慢说完台词,鞠了一躬。我趴在缓缓合拢的帘幕后面,心里升起一股浪漫的感觉。原来真正上台后的表演是这样,紫娑用自己的感情为我们心里已经僵硬机械的故事添上血肉,胜过千万次线下的排练。紫娑从台上下来,赶紧去找负责服装的同学换舞会的衣服了。我想着紫娑在台上的画面,一点也不紧张了。下一场,帷幕重新拉开的一瞬间,我坐在秋千上,整个观众席向我铺展开。”

“台上,我们默契地做着无数遍心有灵犀的对答,心里,我们唯一的一场舞台剧现在才开场。台下观众们的目光没我想象中的可怕,我好像着了魔,也和她们一样从台下的眼睛里热切地看着台上。

越过漫长的独白,斑驳的场景,夜深了,终于到了我们相识的舞会。因为没收到邀请,紫娑从侧门溜进来,正看着鱼缸里的鱼,而我正也在另一面俯身趴在鱼缸边。片刻后,我们目光交汇。我浑身一颤,那个瞬间她是那么英气,我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这是谁家的公主?为何不去大厅里的舞会,反而在这里孤单寂寥?’

“在这陌生人的舞会里,应当不问姓名才对。况且,我并非公主,只是囚徒。看,高塔上的月亮如此皎洁,照见了这座囚牢空空的内里,也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我在一瞬间听清了我的心跳。

“‘小姐,可愿告诉我,谁在囚禁你?’

“家里人。清冷的旷野好过喧闹,我不需要与什么人为伴,你不明白一个事事被放上天平明码标价要付出代价的家,一对将孩子看做佣人的父母,一段被安排好只能强迫接受的人生。

“‘所以,自己没有办法去做想做的事,也并不完全妥协,于是把一个人待在这里作为无声的反抗,对吗?’

“嗯……

“‘这固然是种方法,也正表示你的心还没有被磨灭。

“‘我愿意帮你,好吗?

“不。刚见面就做出这种契约,未免太过鲁莽。不,你的力量也许不强,你的智慧也许不够,况且如果你执意要做,很可能会把你牵扯进来。我宁愿相信这还不是我的拯救来到的时间,去吧,和大厅里的人们跳舞吧。我打包票你的面具伪装得足够好,即便骗不了我,也不会让其他人意识到。

“‘但以你所说的方式表达你的意愿的同时,也会让你被痛苦和孤独所伤害。’

紫娑向我递出邀请的手。

“请容我对你发出邀请,至少,一起共舞一曲吧。你的父母不在舞会上,对吧?’

“我看着紫娑伸过来的手。白净的手套在黄色光芒下镶着柔和的金边。一番思索后,我还是搭上了那只手。

“我们在台上起舞,故意做着生疏的模样。这比将原本熟练的舞步动作展示出来要难多了。直到上台前,我都一直认为这是我最拿不准的部分,但却做得意外地好,心脏一直砰砰乱跳。朱丽叶想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又想起某天晚上紫娑给我打电话,我对她说‘这里是朱丽叶家’的事,差点摔倒。紫娑笑得很温柔。

“于是下一秒,我如愿以偿地靠在紫娑怀里。紫娑牵着我的右手一起伸出去,为了不让我的裙子把我绊倒,紫娑把我的手放在她肩上,又搂住我的腰,我稳稳地在她怀里,仰头,看到了无比璀璨的聚光灯。

“……”

梓婳的叙述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我似乎短暂地忘记了悲伤。对啊,当时的愿望多纯粹啊。

“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我们的演出。

“我眼前的场景也从舞台变成了真正的凯普莱特家。舞会大厅的灯光闪烁像流动的糖浆,在众人的目光中,我们从容地跳着舞,不需要明白别人的心思,不需要管世仇,此刻我不是朱丽叶,不是梓婳,她不是罗密欧,不是紫娑,但我们却是真真切切的我们,大厅中奏响的和谐乐曲中有属于我们这两颗音符的位置。

“下一次见面,紫娑想了个办法绕过看管,拉着我偷偷跑出家门,我这才意识到即使是真正的旷野也并不像我想象得那般空洞,这里有蓝天,有蝴蝶,有小鸟,绿色的草原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花。我们举杯,自由地笑啊,跳啊,身上轻盈无比,没有任何压在束在我们身上的戒律。我们要考虑自食其力,考虑收集薪柴,考虑去哪里找水,考虑到哪里把火升起来。一切都是全新的,更加深刻的,但并不繁重,反而加深了我们对未来的触摸感。

“……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直到,那一天,紫娑被她家族的人拉着带走了。徒留我在窗边,念着紫娑和我晚上9点再见的约定出神。

“热烈的情愫渐渐沉淀下来,望着天边的落日穿透云层洒下绵长的余晖,我似乎才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中醒过来,这里不是莎士比亚的书页间的间隙,这里也不是舞台。我独自一人走着,脑海里冒出了一大堆念头。

“我和紫娑真的能一直走下去吗?能走多远呢?

“原本是想和梓婳做朋友,可我并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为此还看了好多书,也不知道效果究竟怎样。另外,母亲一定不会同意……我害怕起来。

“对未来多憧憬一分,对前路的不确定的踟蹰就也多一分。

“……

“‘朱丽叶!’

“‘朱丽叶!……’

‘不知何时,下面已经响起了紫娑的呼唤了。我这才如梦初醒,这时,紫娑已经从后院的花圃顺着绳子从我房间的窗户外爬了上来,和我对望。月光打在她的衣襟上,在她的发丝间萦绕着皎洁的光芒,像是梦的酿造。

“昏暗的房间内,我沉默着,紫娑也沉默着,终于,她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先开了口。

“‘我的公主在想什么,以致房间里盈满皎洁的哀伤?’紫娑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在想,我们以后的结局。

“或许将来,我们会因为世仇而无法在一起,或许我们两家会因此起更重的争端,甚至刀兵相向。也许下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说着,一点凉意划过脸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什么我会这么伤心?剧本里这处明明不用哭的啊。

“紫娑替我擦着眼泪,我却越来越伤心,习惯性地去摸她的脸,不小心把她的麦克风碰掉了。我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

“紫娑在短暂的停顿中恢复过来。握住我发抖的手,目光灼热而坚定。随后,她面对观众席,用来自心底的声音:

“‘你说得对。我们的家族有世仇,这难以靠我们两个而改变。

“‘但我想,两个人产生的相爱,并不是为了分开才萌生的。爱就是爱,无关家族,身份。而这才是我们的真正的,最牢固的所在。同时我也相信,它的力量比前者更大。既然我们相爱了,我们的眼睛就不能对自己撒谎。

“‘我们生活在这样的爱情里,除了爱之外的生活,即便我们活着,也不是我们所属的道路。那么我们还能如何?也许我们将来会死去,会别离,来吧,都来吧!困难不会缺席,生命充满偶然,就像你我的遇见。既然未来是如此飘忽不定,那我们也只好迎着它,用我们的双脚丈量!你愿意吗?’

“紫娑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手上,浸润了我干瘪的心脏,我的脑海中嗡鸣着。不光因为紫娑化解了这次意外,也因为这是与一段排练时完全不同的台词。是紫娑看到了我的泪水,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心意,作为紫娑而不是罗密欧,说给我听的。

“我为什么会如此钟意这个这个人呢?明明一开始,我们想要的只是做朋友啊。我想问的事情还有很多……但紫娑已经带我偷偷溜出房间,来到后院领着我跳舞了……

“风吹起花木的芬芳,月亮为其浸透色彩,一如克莱因蓝。弦乐飞舞。我想起紫娑做的木槿花粥,在中秋夜护住我的臂膀,想起她和我放飞孔明灯后托住我的手掌,想起她明白的,我的真正愿望。我明白了她的分量,明白了这个在我的经历中角色不断变动的人是谁,明白了自己的心,也是那这个时候,萌生了‘我也要为紫娑做些什么’的想法。

“于是我闭上眼睛,静谧成了无声的乐曲,树叶的响动为梦点上染料,闭上眼睛,我们再次跨过舞会大厅,跨过原野,我看到鸟儿不是为了被关在笼子里才出生的,对于飞鸟来说,自由地飞翔真的是它们唯一在意,终生在意的事情……一曲终了,我们相视一笑。我的许多问题也有了解答。

“‘为了证明我说的一切都发自内心,我愿意对着月亮起誓。’

“‘不,月亮是那么的无常。万万不可对它起誓……’

“‘那么,我就对你起誓吧,我的爱人。’

“说罢,紫娑单膝下跪。在短暂的震撼之后,我伸手将她拉起,按照誓约的回应,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经历了真正的生活,我再也回不去那个清冷疏离的我。月光如此静谧,她的吐息中带有花圃中的清甜,我闭上眼,衔住了那片誓言。

泪水不经意间滚落,视线模糊,不断折射周围的光线,把眼前打得朦朦胧胧的,聚光灯像从四面八方打开的无数道烛火。

“我们又紧紧相拥。在那一刻我意识到,真正的爱是如此有力量,它是穿透了迷惘,孤独,恐惧,抉择,甚至死亡,将两人联系起来的。后来在紫娑家时,她对我说,这份执着在她战死沙场时也没变过,我靠在她肩头,告诉她,我拔剑自刎时也是……”

看着梓婳陶醉地,如数家珍地说着这一切,我好像真的看到了从前的我们,真的重回到当时如此真挚而纯粹的感动,迟滞感被融化,成了涓涓的溪流,我好像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身体里那份对梓婳的关心和殷切本被我粗暴压制,此刻却反过来带着暖意渗透进身体的全部,我打了个热热的冷颤,在脑中的恍如隔世的感觉之际,找回了久违的过往的自己的感觉。那些本以为熟悉,却淡忘的,那些本以为淡忘,却熟悉的点点滴滴的心绪。

我看着眼前的梓婳,她的眼睛无比明亮,我才看到当中有几分色彩我之前不曾注意到,像是到现在,我才真正醒过来睁眼看她。

“梓婳,我心里突然有好多话想要讲。但,已经十二年了,我不知道说出口,还来不来得及,对她讲,还有没有意义……”

“今天是几几年?”

“2018年了。”我怅然地体味着时光在身后的时间上凿下的裂痕,“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吧。”这么说着,我脑海里满是一个稚嫩的长发公主变成干练挺拔的骑士的模样,落寞地呼出一口气。

梓婳却一下子坐起来,眼睛亮亮的。

“刚好!没关系,我记得你说过,于你而言,我的时间还在十二年前。你试一试,如果和我说的话,或许就还来得及。”

我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梓婳啊,在时间的两个彼端,被我伤害以后,都选择对我敞开心扉与怀抱。

也正是这样的梓婳,阴差阳错地,让我内心真正想要倾诉的对象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又哽咽了。

梓婳用袖子帮我擦眼泪,握着我的手放在她怀里。

灯光昏黄,光线在泪水的模糊下幻化出蝴蝶和斑斓的街道。

“我知道她想我,我很高兴。我也想她。我想和她说对不起……”

“希望她好好生活,工作不要勉强自己。”

奇怪,为什么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真到了要说的时候,就只变成了这几句?像退潮的残余着枯藻的海岸。

梓婳却一直在认真地听着。

我抑制不住,抱住她,泪水浸湿眼眶。

抱着她许久,许久……

大厅内暗金色的光芒打在我们身上,像是这里的故事仍未散场。

……

又过了不知多久,

我抬起头,大厅里冷气弥漫。

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梓婳打了个冷颤。

“梓婳?“

“没事,有点冷。“梓婳这么说着,眼皮却开始打架。

我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她,过了片刻,梓婳的呼吸变得匀称而舒缓。

“我们怎么回去呢?”梓婳半梦半醒着嘟哝了这么一句。

“别担心,我出去看看。”

我走到外面去看雨大不大,毕竟,打车的话,只能让它停在大门口。

打开大门,忽然进来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冷颤,我抬头看天,云团像水平悬停的清冷的电影白幕,月亮不知道哪里去了。视线的尽头被雾气包裹着,附近几栋教学楼的楼顶也被浓雾咬去大半。屋檐下淌着雨,我用手心接了一滴。

不知怎么,几只麻雀仿佛被什么吓到了,叽叽喳喳叫着。

雨不是很大,我拿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随即回身转向室内,想告诉梓婳一声。

这时,身子忽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带至失衡,眼前的场景从室内的大厅旋转到天花板。

“呜,唔唔……”

身体传来失重感,接着重重下坠,眼前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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