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和公主结婚以后就消失了，名字比他们的事迹遗忘得更早。船长带着水手们扬起风帆后就结束了，故事里的启航的唯一作用，只是带来些许海水的味道。在没有结局的结局里，在所有的童话结束以后，把悲伤与欢乐切片浸泡在罐子里，妄想它发芽的人，是我吗？
极度困倦，头昏脑涨，在半梦半醒之际，我能感受到沉重的心跳。
门被打开。我打了个冷颤，眼前却并没有期望中的明亮。
“觉得天塌了？”
“……”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常这么觉得。最近的一次是十二年，不，是半个月前。有人把你认出来了。这也可以算提前回来的礼物吧。”
眼前戴着眼镜的女人镜片闪着幽幽的光，嘴角带着弧度仔细端详着我。她点点头，回过身去，背有些佝偻。我一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心底的恐惧不断爬升。头痛再度袭来，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失去轮廓。
回想起这一个多月，我除了梓婳家附近和聆花，没有去过其他的地方。是哪里有眼线吗？
“没事的。谁年轻的时候没犯些错，阅历太浅，做事情考虑不周到，被表象迷了眼。我也是这样的。”
她打开了桌上的一盏小台灯。灯光是温暖的橘红色，在骤然亮起的狭窄房间内，它立刻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像是引领归航的灯塔。
“十多年了，当时你才高中，背井离乡，生活上肯定吃过不少苦，难为你了。你和你妈妈是住在英国吧，具体是什么地方？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
她的话里隐隐含着一种让人透不过气的压力，面对这个在十多年里一直让我们避之不及的女人，这个问题引起了我的警觉，我不能贸然回应。
“知道你是好孩子。这样吧，咱们换个能聊的话题。梓婳，这孩子，都坐到这么高的位置了，我常常嘱咐她，人的位子越高，就越会发现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你的话的，这时候就要想办法。可她总是爱这爱那的，总在该狠心的地方狠不下心。想来也是受你照顾。我这当妈的也得和你说声谢谢。当时，你是怎么想到要接近她的？”
其实，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或许只是当时在花园里见到她，就有了往后的事情。但眼前的人想要的或许不是这样的答案。
“……阿姨，我当时能看出来，梓婳她很孤单。”
“阿姨不是在问你这个问题。不用紧张，阿姨只是觉得，早出晚归，回了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在学校倒愿意演舞台剧，这不像她的性子。”
“嗯。我也听梓婳说过，在家里，她和人说话并不多。所以我觉得她需要朋友……”
“需要谁当她的朋友？”
“梓婳在某些方面很成熟，但某些方面却给人从来没长大的感觉。高中是仅有的时光了，我想至少……”
一声脆响，后知后觉地，我被迫中断了思绪，脸上火辣辣的疼。
“还是和当年一样嘴硬，一点也没变啊，依旧是那个贱人的脸。
“为了迎接你回来，我为你请了市里最好的外科医生。”面前的女人招招手，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开门进来，虽然她在光线不强的门口，还戴着口罩，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居然是叶医生。
她在旁边的桌子上放下包，朝我点了点头。
我顿时如坠冰窟。海量的信息一时涌入大脑，这间幽室从未让我感到如此心凉。没想到会是她……那么十二年前送梓婳去医务室的那晚，刚刚到医务室时见到熟面孔时的激动，前几天她向学校请的假……
我想起身，却发现动弹不得。双手双脚连同腰部都牢牢锁在身处的椅子上。椅子很长，占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旁边似乎还连着许多黑色的线。不安感将我笼罩，像在幽深的峡谷间隙撑着一只小船。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谁送你回来的？”
“……”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自在不了多久！从我手下背叛出逃的没一个好下场。”
女人朝叶医生摆了摆手，后者拉动了桌上一个像是打印机的物件的把手。
还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后背一瞬间弹到椅背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直。灼烧感传来，像是身体里的血液骤然沸腾，我看到白光，像一张锋利的网，我想要挣扎，却只能看着视线被白色的火花擦亮，点燃，逐渐填满。
某个瞬间后，我意识到周围的一切都空了。听不到，看不到，所到之处只有飘飞的白色，朦胧的雪淡去了天地之间的界限，整个世界仿佛被放在一个玩具盒里那样简单单纯，我茫然行走着，走到某个时刻周围的事物再度显现，我在聆花的花园里，空气中溢满蝉鸣与芬芳，头顶是似火的骄阳。
再次看到这些，我有种想哭的冲动。不知道梓婳现在在哪？在做什么？
如果梓婳回了家的话，在饭桌上，能发现我留给她的信：
〖展信佳。
梓婳，记得去厨房，有给你做的晚饭。这一个多月来你送给我的所有东西，都在二楼收藏室的小柜子里放着。请原谅我的唐突，接下来，我将在这里，简短回顾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时光，和我将来的打算。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个夏天，在聆花的花园里，你是我见到的“石蒜公主”。
最初的你不苟言笑，班上四面八方的好奇打在你身上折射着清透的光。因为我的莽撞和你的善良，我才敢慢慢走近你。接下来的事情像梦一样，你的犀利并不伤人，邀请你一起吃午饭，你能只吃一小碗牛腩面，把自己饿得晚上低血糖。
我说你带的巧克力好吃，你能在上学路上天天喂我。
我们约好去逛街，不认路的你会在电话里说“我在一片云下面。”
但也让我知道，你也是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有爱美，怕生，青涩，纠结，敏感，稚嫩，也进而让我发现你对普通女高中生生活的向往。你说，你很羡慕浅语和晴唯作为青梅竹马的吵吵闹闹。
还记得那次周末你冒着雨在花园里找丢失的玻璃球吗？没想到它对你那么重要，我赶到后，你一下把我扑倒，扎进我怀里。原来你明明那么怕打雷，我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哄孩子一样抱着你一通乱揉。“千万，不要再弄丢了哦。”
玻璃球像融化了，在我心里烙下了你的坚强，你的脆弱，你的成熟，你的稚嫩，你的坦然，你的不安，你的纤细，你的孤独，你纯粹的美好。
回过头想想，那些用脚尖作笔尖在青春里兜转出足迹与心绪的日子，时间都放慢步调。
而这次被Luna和许尧硬拽回来，再次见到朝思暮想的你，如此有力量却不失最初的善良，我真的感到快慰，甚至有一点骄傲。我会想，原来我曾经的恋人，现在是这样。
但你可知道，我是没有立场再次出现在你身边的。〗
电流带来的灼烧感极其疼痛，疼痛到我有些期待自己的皮肤会如塑料假人那样剥落，从伤口向里看去，是否也是一望无际的空旷。但可惜，并没有，我的身体还好好的。
“为什么要回来呢？”
“……其实，我也不想。”
“不想，不想怎么回来了？不要掩盖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不久前被粉碎了。”
“哼。梓婳的病，你是知道的吧？”
“……嗯。”
“说说吧，当年你都对她做了什么？她的这个病会怎么样？”
“不知道……咳咳，更多的，可能还要您来告诉我。”
“不知道！？她成天胡言乱语，记忆错乱，见到我就咬，抵触治疗，一有机会就往外跑。我为了她的安全，把她关在家里，送进医院，可她连吃饭睡觉看表看日历都成问题，还惦记着什么破日记！？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都是因为你，她才变成这个模样！”
“对不起……我只知道，这是旧病复发，我回来之后，在她写的日记里翻到了病例单做的夹页，我得到的信息，都是医院里查到的……”
“现在已经有充分证据表明你就是害她得了这个病的罪魁祸首！别逃避问题，我现在只是想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那么做？”
“……”我一时间有点困惑，目前的境况和我的记忆产生了偏差。我呼吸困难，视线泛起混沌的雾气，来不及细细思考来龙去脉，脸上又是一声脆响。
“……”眼前天旋地转，本就黯淡的小房间里的一点橘色灯光，像流泻的蛋黄。
“这就撑不住了？拿出当年你们打遗产官司的劲头啊！”
无助感顿时涌上心头，我像是溺水之人，我想，自己是被困在这里了。灰暗的感觉灌进身体。
“哼，你们这些自私的人，害了我不够，又来害我女儿。我战战兢兢防了十几年，你们像细菌似的无孔不入！”
“知道吗？我女儿也进过一模一样的房间，对，为了治那个病！”
叶医生再次按下了推子。
原本像烂泥一样的身体再度紧绷起来，眼前的世界骤然变亮，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身体里爆开，我想要尖叫，想要挣扎，却抑制不了它的一丝一毫，桌上的台灯像是即将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的星体，渐渐地，白色起了扰动，规律的波纹伴随尖锐的嗡鸣声出现的时候，一切仿佛在中失谐，裂解，彩色是白色的血液，忽明忽暗地冲刷着我所看到的世界，我这时发觉，自己在一辆车上。楼宇嵌进天空，车子一帧一帧地行驶，开到哪里去却不知道。
〖我们曾经有很多约定。
小到相约去花园一起观察植株，蝴蝶和花瓣落到你身上；周末去白露烘焙坊吃点心，之后我不尽兴地拉着你到处跑。中秋节那天遇到你，真是出乎意料，我们一起逛公园，看舞火龙，唱祝词，这段记忆总是一闪一闪的，像当时的湖面，不一会，我们就拿好纸笔，准备在孔明灯上写愿望了。
你说，想要再过一次这样的灯会。我当时笑着说，这算什么愿望，想逛灯会的话，春节会更热闹。同时又感到痛心，身为一个大小姐，却连这些都是奢望。
相隔两地后，这变成了我十二年挥之不去的阴霾，因为即使是这样的约定，我都没能帮你完成——我以为能实现，却实现不了。
更让我痛心的，是你没有写在孔明灯上，却明明白白传达的和我做朋友的愿望——我以为实现了，但却没做到。
更别提舞台剧上，曾作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海誓山盟，也随时间消解。
在知道你的家世后，我的心就动摇了。总是止不住地想继续接近你，我会遇到的危险，其他的什么都被抛之脑后。所以，在你送我手机的那夜，我只是背过身跑，躲到平时我们休憩的花丛后，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你母亲拖走，完全没有想过要站出来，一个人回了家。
也正是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勇敢，那么有担当，把爱你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在抛下你离去的夜晚，那个爱你的紫娑就死了，或许从未出现也说不定。不论怎样，现在的她已经不配和你在一起，已经无法再生活在阳光下，不光因为你们的寻找，也因为我犯下的罪。
后来，妈妈打了遗产官司，从你家分走了好多财产，又在许尧的安排下被送往英国。我十二年隐姓埋名，既为了躲你母亲，也为了躲着你。〗
清醒与梦境反复争夺着将我的身体重新编织的权力，但终于停止了，我像一只干瘪的气球。
方才打转的亮光发红发烫，此刻却越缩越小，像是刚被吹灭的蜡烛的烛心，终于重回桌面台灯的形状。
“我女儿高三转到聆花，只待了一个多月，就被你缠上，你能说你完全没有任何居心吗？”
“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起来呀，说话呀！”
天旋地转，呼吸被梗在喉咙里，眼前的轮廓越来越模糊，面前人说的话也逐渐难以辨认。
这就是梓婳曾经的感觉吗？这样的痛苦，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对不起……
我闭上眼睛。
体会这些，就当我对你或许永远都无法补偿的补偿吧……
“朋友，说得轻巧。你知道我一个人带她这么多年有多难吗？我就只有一个女儿了，你们还要夺走，夺不走就害她！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梓婳什么事都不会有！？”
我不知怎么了，身体一会觉得冷得打哆嗦，一会又热得喘不过气，脑袋里，过去的片段在不断闪回。
或许，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真相，早一点和她断绝，梓婳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痛彻心扉？
但总要伤梓婳的心……
如果我没有回来，是不是她就能一直接受着医院的治疗，直到渐渐康复，平稳地生活下去？
但永远搜寻着我，永远在路上的生活也肯定不好受……
不，我真傻啊。如果在十二年前的学校，梓婳没有从她母亲那里保护我，不，如果我没有莽撞地接二连三地向她伸出手，非要和她做朋友，是不是就不会害她得这种病？她是否就会拥有健康，平安，完好的一生？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对，造成梓婳这个结果的不是我，都是你们！”
“没有头脑，缺乏大局观，做事想一出是一出，什么都做不好，要这样的人陪在身边有什么用！？梓婳那么小，就是听了你们的话，才和我越来越远！
“呵呵，上学的时候，她凭什么对那个保姆那么亲近？我可是她母亲！”
“出差那么短的时间，她连上下学都不愿意坐家里的车，周末往陌生的地方跑，还背着我给你打掩护！她明明那么好一个孩子，“都怪你们给她洗脑，她才得了这个病！是那个男人，自己死了，就派你祸害她！你们凭什么从我身边偷走梓婳！她那时候一看见我，就又撕又咬，把我从房间赶出去，你知道这有多痛心吗！？”
“后来梓婳出院，病好了，但我能看出来她骨子里对我带着生分，漠视，甚至越来越恨我，哪怕后来在我手下工作了那么多年，也还是要从家里抢走聆花，出去单干！……明明我才是她的全部，我当她的全部当了那么多年！
“那个男人，他说我不会爱别人……可笑！他说的温柔，我也能做到，他给不了的一切，我也都做得到！梓婳不需要你们，不需要任何人！明明有我就足够了。”
她突然上前死死掐住我的脖子，过了好一会，才又喘着气放开。我感觉到溺水感，脑袋里原本生疼，此时却麻木了，我已忘记了怎么呼吸。
一旁的叶医生再一次把电闸拉下。
这一次，我已经很难再有什么回应了，任由电流将无力的身体里里外外撑起来，带着巨大的引力相互撕扯着。
我梦见一片荒原。
它的轮廓是银色的，一片一片，像把世界剥开，又像把世界堆起。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看云团仿佛倒转的山脉，看细碎的白亮雨点自地面被天空拾起，直到一切逐渐下落至地平线的末端回归地心以后，眼前亮起一片光晕，一阵风吹过，树叶混乱地摇晃，像是在远处铺了一层漫无目的的像素白噪。我发现，眼前是一片花坛，花坛下是静静的长椅，长椅后，是那座眨着眼睛的，宛如巨大蒲公英的明亮的路灯。
这是我们曾经最爱来的地方，却也是所有美好的终局，悲伤的幕场。
“你记住，我会向你，向你妈妈，向那个男人，向我自己，都证明我的爱才是正确的。你，你们，才是罪魁祸首！”
〖梓婳，下面这些话，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想好。
这次回来，就当我按捺不住思念，偷偷跑回来的吧。看见你成熟，有力量，坚强，愿意在我十二年的死讯里苦苦支撑，我感到心痛。是我让你有执念，但又把你的执念亲手毁掉。其实这次回到你身边，我想的最主要的，也最频繁的，是如何补偿你——我早已无力也无法回应你的爱了。
我早已不配和你在一起了，你面前的我曾给你带来妄诺，接着是背叛，再然后是不声不响的别离。很抱歉，直到十二年后，才让你认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真挚的爱意，但我只是一个过去的影子，已经不是你所想的紫娑很多很多年了，回想起这十二年，我一直给你带来伤痛，那些美好的时光才寥寥无几。
但你就没有任何错误吗？我想不是的。经过了一个多月以后，我想说，我对我们之间的别离做过很多次开口的尝试，但你总是对我这样的一个罪人抱有极大的，无条件的信赖。爱不是自私，不是占有。拘泥于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带来源自过去的反复的折磨。
你等了我十二年，对不起，我可能让你失望了，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再续前缘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东西，我们早已是不同的人。对于那些过去的美好，我能理解它们给你力量，但也是你的茧。梓婳，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啊。
梓婳，听我说，忘了我吧。一个在十二年前抛弃了你的人，不值得你这么倾心。错的不是你，你更不应该守着我带给你的阴霾，你值得更好的……
请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考虑了。
别了。〗
电流已经散去，但眼前的景色仍是那片茫茫的白，依旧是那座路灯。
”和我作对，这就是下场。”
“以为能改变？你们见过什么？你们这样的人，在梓婳身边又怎么样？”
“十二年的苟且偷生，滋味如何？”
“你妈妈的下落，你不想开口就算了。我会让你亲眼看着把你身体里的东西都取出来，之后我会把它们捐出去，以你妈妈的名义。”
叶医生拉开包袱的拉链，一阵金属碰撞声传来，她在清洁工具了，某个味道穿透我的鼻腔，是某种麻醉剂。
不同于片刻前的沉重，此时身体轻飘飘的。我费了好大劲睁开打架的上下眼皮，半梦半醒间，我看到了一边的角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打开的录像机，一眨一眨的红点仿佛冰冷的目光，又有强烈的催眠作用。
梓婳，继续走下去……
我的梦，已经千疮百孔了。
迷蒙中，我看见从家乡去往英国的飞机上，河流像是谁人的垂发，这景象又与这次回国时的画面交错重叠。
长椅下，路灯的光芒像是飘飞的蒲公英绒般逐渐黯淡下来，世界熄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