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早做了一个梦,”我仍注视着水族箱内的一切,右手不敢回握住小恋的手。我就是个胆小鬼。“我梦见缩小版的你和小号的我。也就是曾经的我们,在家门前的河边散步。
“现在想来,或许那时的空气都是粘稠的,需要我们拼命挥舞双臂将其搅散。你手舞足蹈,笑得很灿烂。我已经很久没在你脸上见过那种笑脸了。”
小恋的肢体不为所动,因为我们并肩而立,所以也不知她现在作何表情。我感受到自己的语调快要颤抖,于是停下话语,开始深深吸气。此时与刚才餐厅截然不同,我可以大口的将气呼出。我想将呼气的声音真切的传达给小恋,因为这也是我此刻交织着的复杂心绪的其中一缕。
冷静下来,现在能稳定住小恋的唯一方法就是将我的思绪全盘托出。
真的能做到吗?我心中有些胆怯,但还是想继续说下去。
“我们沿着河走了很久,走累了就在河边凉亭内休息。
“‘姐姐,大海是什么颜色啊。’,你这样问我。我没去过海边,只是通过电视手机的途经间接看过,自然没有实感,于是回答说:大概是天空一样。
“你指着天空,我也顺着你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原来现在已至夕阳。天空被晚霞染的金黄,远处的云也被烧的火红。大海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我一低头,发现你变得好高,成了如今模样。你站起身,用手拍拍裙子落上的灰,然后又抬头望向太阳。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淡到仿佛它从未表现过任何喜怒哀乐。
“然后!然后你就一声不响的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人。”
或许是那句“然后”惊到了自己,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海洋馆,随后发现不知从哪句话开始我的右手也紧握住小恋的左手。小恋的手是冰冷的,明明小时候并非如此,但近几年来都是这样,冬天常需要暖手宝,不然手会冻到握不住笔。
“我也做了一个梦,”小恋缓缓道出,但因为环境嘈杂,声音模糊,很难听清,“我在阳光明媚的造成醒来。我有一个和睦的家,我有好多朋友,我甚至在学校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我很开心,每每做到这个梦我都很开心。但是每次醒来眼角都会留有泪迹,起初我只是认为那是我对这种生活过度向往而心情低落导致的。
“但我思考良久,在吃饭时思考,在上学的路上思考,甚至在课上也偶有思考。我发现如今身边没有父母也能正常生活,没有朋友也可以在学校安然度日,没有喜欢的人也不会觉得自己内心空虚……我早已屈从了这般平淡如水的生活,若自己只是因它们流泪,那未免也太过可悲。
小恋的语调逐渐平缓,但音调却愈来愈低。我还无法从此话中捕获重点,甚至我的想法也未能表达清楚。我突然意识到小恋大概也是这种状态,是我说的过多了。一味倾吐话语,它们就会囤积在胃中难以消化,最终消化不良,恶心胃痛,对身体徒增负担。
况且此刻我也只能煽动嘴唇。喉咙又酸又紧,伴有阵阵刺痛,就像卡住鱼刺似的,根本吐出半个字来。
我终于鼓足勇气,稍倾着头,用余光去看小恋的脸。她脸蛋红彤彤的,面无表情,是梦中她离开时的模样。我心头一震,双眼失焦,感觉自己快要哭了出来。
明明我是姐姐,在这里倒下绝对不行。怎么办?心绪难理,稍动则结,比起枷锁,更像束缚。这让我更清楚一点:小恋不是我的束缚,对小恋的这般难言心绪才是。
“我……”
我只是吐出一个第一人称代词就仿佛用尽了力气。
“没有小恋的话,我不行的啊。”
“……”
我在说什么?这是什么狗血剧情吗?为什么这种话一定要在这时候说出来,是我词穷了?是因为这种氛围我一定该说些什么吗?
一股温热的东西充斥眼眶,其难以承载,遂流至脸庞。
世界安静了。不,还有我都耳鸣声。
小恋将手从我都右手中抽走,跑向休息区。
我都做了什么啊……
……
去找小恋?我都不知道她听过那句话后心中怎想,又怎么能安慰她,莫不如冷静片刻。但我又很担心她,现在就想见到她。好矛盾。
我安慰自己矛盾具有普遍性,它是如影随形的幽灵,可不能被它缠住了脚步。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小恋要紧。
意外的是,在我如是所想且准备行动时,小恋居然又出现在我的世界了。该形容毫不夸张。或许是她找到了我。
小恋一脸笑意,双手拉着双肩包的背带,挪着小步走到我身边,乍眼看去和刚刚进入水族馆时并无二至,只是双眼泛着粉红。
“去看水母吧,姐姐不是最喜欢了吗?”她牵起我的左手,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就依然被拉走,“那些事……姐姐。算啦,好不容易出来玩,开心最重要嘛。”
是吧,我也这样认为。
于是小恋真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拉着我到水母展区,我甚至开始怀疑刚才的那些都是梦。我是不是今早起的太早昏头了。
“这里会不会有灯塔水母呢,”小恋在海月水母的玻璃前驻足。这些海月水母们可比前面那些鱼还要懒散些,它们偶会收缩身体向上窜动,然后就只是身体随着水流而轻轻摇曳,有几只身体几近撞上珊瑚装饰,于是才再收缩一次。更有甚者不愿漂浮,干脆趴在底部不再动弹。“它们真可爱。”
“灯塔水母可能需要高倍放大镜吧。”
“我们家要不要养一只水母呢?”
“一只会很孤独的吧。”
“那就,那就多养几只。”
“那大概只能养小水母了。”
“不错啊,小小的也很棒嘛”
“但是一般水母的寿命一般只有几个月哦。”
“嗯……”小恋转头看向身后的狮鬃水母,它们顶着红色透明的盖,长着十分细长的橙色触手,向上游动,仿佛拖着修长的晚礼服,“还是算了,那样肯定会难过的。”
小恋略有所思的给出答案。事实上,我们面前的这些水母也只有几个月的寿命,若不是和它们朝夕相处,便很难对它们感到可惜。在身边就想百般呵护,隔着玻璃罩远远看去就会万分憧憬,我家里未尝不是也养着极长寿的水母呢。
各种龙虾,螃蟹等等,逛展的后半我几乎处于宕机的状态,只有身体在随着小恋行动着,活像个牵线木偶。又是谨言慎行的怕说错话,又是口无遮拦的随意倾吐心声,我居然一直没发现自己是这么随性的人。
到了海星展区,小恋明显有些疲惫,却意外的很有精神,我提议先找座位休息片刻。众多海星展柜的中央有一根粗大的立柱,柱子被圆形的木制座椅紧紧环绕,上面还镶着方形的褐色皮质坐垫。我们在这里坐下。
“今天人很少呢,明明是暑假。”
“可能是天气原因。”上次来时是个晴朗日子,这个海星展区人流密集,座位也肯定是一直有人占用的状态。
“我记得上次在这里,你问妈妈为什么海洋馆会在柜台里放玩具。不认识海星的孩子真少见呢。”
“哼,我,我当然是知道啦。反倒是姐姐,指着儒艮的模型说是海牛,明明旁边那么大的牌子上写着‘儒艮’两字呢。”
“我说,今天没有舞台表演,”我有些按捺不住的想问小恋的心情,不光是海洋馆好不好玩啦,而有关于我的。她越是当作无事发生我越是心慌,果然,虽然我很害怕,但还是想听一下小恋的想法,“下次再一起来看吧。”
她没回应,而是从包里拿出还剩半瓶的矿泉水。又喝了一半,她将剩下的四分之一递给我,示意我也来喝。
“我还不渴。”
“给,喝。”
小恋态度有点强硬,嘛,如果只是喝水的话我还是没问题的。我接过瓶子,一饮而尽,而后长舒口气,感觉自己也轻盈了许多。
“这就对嘛,冷静些啦?”
“什么?”
“你平常不会是这样。姐姐在担心我吗?”
“我……”
“快说,我数三下哦,三——”
“……”
“二——”
“是。”突如其来的施压给我来了个错手不急。平常的小恋也不会是这样,我冒着冷汗如是想到。
“今天,我很开心。”小恋从我手中拿过空瓶,起身将其投入我正前方海星柜台下的垃圾箱内。挺直身体,转身,那头短发被带动腾起,又安然落下。
她走到距我两步远的地方,背过手,略弓下腰,使得她即便不低头也能保证和我视线相交。小恋抿着嘴唇,眼角稍有伸展,头发因身体倾斜而如瀑布般前向倾泻,遮住打在她脸上的柔和灯光,使得我看不清她此时脸上的色彩。
在灯光消散在她脸上的一刹那,其脸上的一道与灯光同色的反光痕迹也骤然消失。
她露出的是我没见过的,读不懂的表情。
“让你担心一路,这是对姐姐的惩罚,是对姐姐害我殚精竭虑无数日夜的惩罚。”
我不知所言,好像从话语中提取到了重要信息又不知如何言语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尖。
“我的世界啊,只剩下姐姐一人了。”
“不,小恋,怎么会呢?”我轻声开口驳斥道。不会有人的内心世界中只有某一个人,那岂不是太孤独了,就算存在这种人,我也绝对不希望是小恋。正因如此,我才下意识的张口驳斥。
“是这样的。”
“那样可不行。”
“我甚至希望姐姐的心中也只有我一个。我一直这般希冀着。每次看见你时,每次想起你时,我都如此希冀。我会因美梦中没有姐姐而难过,我不要那种美梦。我更讨厌没有姐姐的现实,我不要。
“听到姐姐说没有我不行那句话,我很激动,激动的快要跳起来,要放声大叫,要跑起来,要拥抱你……要哭出来。”
“我也是,我也是啊!但我不能认可这样的你,因为一旦认同,就连同你世界中只有我一个人这点也一并认可了。我不要,我希望即便离开我,小恋也会依然幸福。
“小恋能永远幸福就好了。”
我的视线模糊不堪,我没压住自己的声音,或许有很多人在看我们了吧,这样不好,我应该控制好情绪才是。
“没有姐姐的话做不到啊……”小恋带着哭腔说道,抽泣着。我擦干眼泪,发现并没有人在看我们,这里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或许幸是今天人少。
……
“那我们改变现状就好了。”沉默片刻后,我就如被幽灵上身般变得异常冷静,很反常。或许这幽灵是我曾说过的矛盾,亦或是我脑海中刚刚闪过的一个念头。
“嗯?”
“我来帮小恋的世界住进更多人,你来让我即便没有小恋也能接纳这个残破的世界。”
“姐姐?”
“好吗?”
“……”
小恋沉默了,我也是。我这话说的倒是轻松,实际相当幼稚,根本立不住脚。我只是被氛围冲昏了头,想这样说罢了。
“嗯!”
小恋挺起身子,头发向后随之摆动,又因惯性而甩过了头,如被一阵风迎面吹拂般,使得其脸蛋暴露出来。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开心的笑着,脸上的颜色粉嫩,像新生婴儿般可爱。
与此同时,我看清了那道反射灯光的痕迹,它现在变得更加透亮。
看来小恋也被氛围冲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