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是同时断两根?
脑袋一阵胀痛,怎么会发生这么离谱的意外?明明是新换好的弦!
这场闹剧,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吧。演奏了错误的曲子,蹩脚的演奏,然后还崩断了弦,今天就到这吧,我行个礼就该退场了。
可是,为什么我的手还在动?
也对,就算不为了自己,看在老师的份上,我也该在谱子上休止的地方止步才行。可不能让他们把老师看扁了。
这是我迄今为止干过最疯狂的事情,我敢保证,如果现在再次发生这类事故,我是不可能如是处理的。
我开始即兴的将演奏范围固定在DGA三音上,加以各种技巧来丰富音声使之不显单调,同时使速度与音高缓缓下降。
直到合适的时机,我将F大调完全转为D大调。有点生硬,但我只好这样处理。
是BWV.1068第二乐章,我开始演奏巴赫那首被人们称作《G弦上的咏叹调》的曲子。
悠扬的琴音,仿若在娓娓道来,我那不可言说的心情。
我好像能稍微听到些什么了。我现在拉的真的很烂。
心情很平常,毕竟我已经是半放弃的状态。
……
演出结束,我鞠躬致谢。一滴汗水从脸颊滑落,余下一阵凉意,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竟如此沉重,浑身冷汗——我方才其实是在紧张害怕。
评委们表情十分扭曲,正对着我的灰色西服大叔,甚至用手撑着下巴在叹气。这真是一场糟糕的演出吧!
我本以为演出会就此结束,谁知道我的眼睛偏偏盯着琴头看个不停,为什么?是因为鞠躬那一刻我看到了琴头有被刻蚀的痕迹吗?
……不会吧?
我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台上,险些是控制住了情绪。
是这样吧,一定是吧……不对,人类有那么恐怖吗?我招惹谁了?怎么可能有人这么对我?
不可能。
是我自己刮坏的,弦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拉断的,就是这样。
是我的问题,一定是且只能是这样。
“一号,你。”
“啊?”
思绪再次汇聚时,我已坐在休息区角落,盯着天花板发呆。我意识到自己此刻被一个悦耳音声叫住。
“要止血吗?”
是小恋。小恋坐到我旁边,递给我一个创可贴。此时的她已经换上黑色礼服。
血?哪里有血?我检查自己全身,可怎么也没有血迹。
是琴,琴颈出血了。琴颈上留有小块已经快要氧化殷红的血迹。
“琴怎么会流血?”
“你的手,被弦划破了。”
我摊开手掌,果然……
“就是人为的。琴弦怎么可能无故断掉两条。”
小恋冷静的说着,低头拨动自己的琴弦,它们发出了对于琴来说还算健康的颤动声音。
“你的呢?你的琴没事吧?”
这时候我居然在担心他人,那时的我真是个好孩子啊!
“没关系,更衣时,有姐姐帮我看管琴。你刚刚更衣时把琴盒放在休息室了吧?参加冬青赛没有警惕和觉悟怎么能行?”她以十分冷淡的口吻说道,期间只是摆弄着自己的琴,像是本来对这个话题就不感兴趣,只是随口说说,这个动作大概与曾经的她玩弄手指异曲同工,“听我的老师讲,前年,这里发生过候台人员闯上舞台,殴打演奏者的事。”
“知道这些为什么你还要参加?”
“我喜欢蹚浑水,这样的回答怎样?你大概没问题吧,看你的样子就不像对这种赛事上心。”
“我啊,可能是。”
“真正上心的人怎么会拉错比赛曲目。”
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况且我根本掌握不了和小恋谈话的技巧。
“我要上台了。”
“那,小恋,加油。”
“你认识我?”
快要消失在我视线中的她忽然扭头,歪着小脑袋如是问我。她伸手撩起脸颊的几缕长发拨到耳后,黑色的裙摆向同一方向摇曳,格外漂亮。就算你摆出一副可爱模样,可是把我忘了也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那些人太过分了吧。
音乐难道不是调节人身心的神圣艺术工具吗?怎么能在其中参杂让人反胃的东西……
悬挂在天花板的荧幕上出现了身影,是小恋,她站到舞台中央。
行礼呢?报幕呢?四下一片安静。而后休息室内响起一阵唏嘘。
“怎么又是她?”
“就是她的妈妈去年赛后和评委大吵一架吗?讨厌,不想在冬青赛看到她。”
“技术了得,但是肯定不会获奖哒,放心吧。”
两个女生在我身旁窃窃私语,见我视线移向她们,却一脸嫌弃的走开了。
“刚刚和讨厌的家伙说话的人。”
“断弦也是活该吧。”
……
“贝多芬的《第五号小提琴奏鸣曲》对吗?”
评委有气无力的声音从电视中传出,像是刚刚叹过气。
“嗯。”
“请。”
小恋要演奏的,是《春天奏鸣曲》。
或许这就是天意,我来这场比赛也一定是为了听上这一曲《春天》。
小恋架起提琴,便开始运弓。她闭合双眼,脸蛋的粉嫩连舞台的昏黄灯光也无法掩饰。
奏法干净,每个语句都余韵十足,像是花开散芬芳,艳阳映粼波,消雪融冰后。
而由过度段进入副部主题后,又满是激进意味。向上,生长,有力抗争,我忽然想起贝多芬的春天说不定满是斗争,或许其本就该春意盎然,或许旺盛春意中本就自有争斗。
她纤细的手指在琴颈舞动,白嫩而不失肉色的手臂不停变换着角度挥动,反射着舞台的橙黄灯光——小恋此刻在我眼中竟成了放着温热光芒的太阳。
穿着黑色礼服舞动的她,成了太阳,黑色放光的太阳。
可爱的她,看上去软弱纤细的她,为什么,好帅气,像是童话故事中会走出的正面人物——是王子吗?她明明那么可爱,起码也要是公主?
我当时这样想着,倾听小恋的乐句。连四周议论纷纷的众人也不再言语。
方才有人拉帕格尼尼,有人拉巴赫,有人拉柴科夫斯基,圣桑……那么多高难,技巧蕴含丰富的曲子,但我还是最中意《春天》,我还是没办法说自己不喜欢小提琴,不喜欢《春天奏鸣曲》啊。
但日后怎么办?小提琴还能陪我走到什么时候呢?
今天过后,我还能遇到小恋,再和她一起拉琴吗?
真奇怪,明明我根本不了解她,她也是很过分,甚至把我忘记了。但是,我,我还是想结识她,她一定能成为这混沌世界中的,某种类似不动点的存在。
我当时就这样想,直到现在,我仍是认为如此。
她成了我不安生活中的不动点。
……
冬青赛的结果是,我落选了,这很合理,不如说若是我得到了奖项才是最大的黑幕。
一等奖是一对姐妹。说实话,她们的琴声对于我来说完全没用记忆点,僵硬到像是清朝僵尸似的跳弓,揉过了劲,甚至走音了的尖锐琴音。我不认可这个结果。
小恋得了二等奖,是这场比赛唯一能安慰到我的地方。
赛后我和老师去找小恋,希望得到她的联系方式,可是她在颁奖仪式后就立刻离开。又是几年,小恋杳无音信,起码我这没有她的消息。
她虽依然离开,但其琴声还在我的耳边悠扬回荡,回荡至今。
我本以为,我们的缘分仅此而已,她只是我生活中存在过的太阳,未来还会有新的太阳出现,然后让我渐渐忘掉小恋这个人。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恋。
“什么?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真过分。”
我本幻想着这样的对话现于我的生活。可是我根本忘不掉她,就像儿时丢失了一件自认为的宝物,越是年长越想在脑海中咀嚼此事,即便只是小片段,即便我们仅仅只有几句对话,但我还是想去咀嚼,越是咀嚼越能得到新的感受。“温故而知新”,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咀嚼着,咀嚼着,小恋在我心中就不再是个人,而成了一种概念,就像建立宗教的某个人被教徒视为神,她也在我心中成了某种信仰,支撑我走到今日。
一定是天意!一定是,让我在高中与心中的“信仰”再度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