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一片树林中醒来。
又是熟悉的梦境。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里是瑝珑的最南端，所有来过这里的人都称这里为“碧海”。湿热的温度与丰沃的土壤铸造出了这一片高大且广阔无垠的林海，而此处湿润的气候和多变的天气使得树木们不愿放过任何得到阳光的机会，茂盛的树叶将天空牢牢地抱起，偶有穿过枝桠间缝隙的光线也会被低矮的灌木截获，无法到达真正的地面，从一旁的统筹山上向下望去，也只能看见一片翠虬的海洋闪着碧光，在微风的轻抚下有着微微的浪潮涌动。
苍梧记得这里，这里是逐日教于瑝珑的分部，他自记事时便在这里学习成长，陪伴他一起长大的还有一棵梧桐树，教中人员称之为“穹”。自他离开这片林海后便再没有见过这般高大粗壮的树，它隐在这海洋中却并不显露，只有亲眼见到它才能体会到这天工地造的神物，自它身上伸展开的无数枝条及这片林子为他们提供了天然的防护——逐日教在瑝珑并不是正统的宗教，想要入教的人唯有踏入这片林海，历经林中雾瘴、蛇虫毒物、荆棘泥沼等磨难后才能到达此处，这时来者便才真成了教中信徒，可在树上的某一处开辟出一间树屋来住下。
他早已离开了这个地方，离去的时候身后火光冲天。可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不远处一个练剑用的木桩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幼时他曾因它的归属而与那个赤色的少女打得鼻青脸肿。
忽然间，他心思一动，不远处的树林间除去树叶晃动的声响外还夹杂着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铃铛晃动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
他早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也没有转头看向少女来的方向，只是凝望着枝叶间蓝色的天空，问道：“要走了吧？”这句话好像早已说过多次，他微微一愣，眼底闪过几分道不明的意味。
少女轻快地走到他的身边躺下，也同样看着远处的天空：“今夜便出发，杀那个人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苍梧早便知道会有这一天，“刻在心底的记忆无法真正被遗忘”，这句话出自瑝珑北方的草原远道而来的老者卫哲瀚，他自称精通星相术及一些有关灵魂的秘法，也确实因他的预言躲过了许多天灾人祸，但偶尔苍梧深夜去与老者探讨星相的变化，总是会演变成二人因饮酒过多从而毫无形象地睡倒在巨树旁的草地上。
丹煌正是那个记忆“被遗忘”的人，听老者说她原本是炳煌部尊贵的“别吉”，因残星会在草原上的某些布置全族灭亡，只剩下了她一人。苍梧还记得他们二人来到逐日教的时候，那一日忽然罕见地下起雪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花，握在手里冰凉，仔细看去却已化作水滴。冷清的天气使得林中的雾气也淡了许多，隔着好远便能看见白髯老者带着一个略显紧张的红发少女踏着地上薄薄的积雪慢慢走来。
“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卫哲瀚对当时的祭司低声说，“从小就背负着灭族的仇恨，在她具有复仇的能力之前，便让她保持着现在这无拘无束的模样吧。”
自那以后过了七年，少年与少女也一起度过了七年，从一开始的好奇转为友谊又逐渐转向了别的一些暧昧不清的感情。
可少年初生的情思还未发芽便已被掐灭。随着血脉传播的仇恨永远无法真正遗忘，像是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无人能知的地方慢慢发芽。
如今已经到了复仇的前夕，苍梧早知道无法改变她的决心。
“到头来我也只是个漂泊在异乡的雁子，”她低声说，“现在也是时候回到真正的家乡了。”
风忽然停了，树叶也不再沙沙作响。
“你觉得死亡可以真正地将人们分开吗？”她忽然又说。
苍梧心中一惊，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是认为……”丹煌犹豫了一下，胸前弯月般的玉映着朦胧的月光，“它反而可以让人们更加靠近，拉进彼此的距离。”
“好啦，”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时间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记忆最后的画面便停在了这一幕。红色劲装少女逐渐消失于黯淡的夜色中，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头。
“喂。”苍梧突然出声。
丹煌停了下来。“怎么了？”
“没什么，”苍梧凝视着她的背影，“只是忽然想起，你每次离开都是我在看你的背影，真想见一次你回头的样子啊。”
她站在原地犹豫许久，终是没有回头，她脚踝处的铃铛叮咚作响，随着她一起走进了那片似乎永远没有结尾的黑夜中。
于是梦境一点点破碎，他再次醒来，这里已经是距离今州不远的一处据点，夜仍深沉，窗外传来阵阵打铁声。
苍梧走到门外，白发老者一反常态，深夜还在精神奕奕地锻造武器而不是睡在除了床以外的其他地方。
“声音有些大了？”卫哲瀚停下手中的动作，肌肉虬结的身上有晶莹的汗水流过。
“没有，只是做梦了。”
“又是‘梦貘’的作用吧，”他又重新拾起一旁的小铁锤，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早跟你说过不要去想从前的事了，过上几个月就会好些。”
“不说这个，”苍梧摇了摇头，“你怎么不用那个锻造台，那个东西既方便又快捷，做出来的也不比你亲手做的差太多。”
“老头子我老啦，怕真的忘了过去的一些东西，”他将坯子放入一旁的水池中冷却，却将水池冻成了冰块，他一拍脑袋，“忘了这是寒铁，要用火来炼。”
他将冰块敲碎，小心翼翼地将剑坯放入火炉，原本整体呈冰蓝色的剑身逐渐变得如玻璃般透亮，他大喜过望，当即将剑取出，而后在磨刀石上卖力地打磨。
“况且，我们丹煌小姐的传人，”他仔细的观摩手中锋利的剑，半透明的剑身发出朦胧的寒光，“自然要用最好的剑！”
苍梧不再言语，他虚握着腰间的长刀，出神地看向远处的道路。
卫哲瀚也明白苍梧在想些什么：“不用担心，星星们会为我们指路，”他抬手指向头顶的星空，星星明灭不定，“看，东方的苍龙已经显现，现在只缺那颗红色的‘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