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
唐可可身处某栋大楼的天台边，将身体靠在栏杆上。
天空仍然被阴云笼罩，厚厚的卷积云像是被抻长，削薄的棉花糖，一片一片地铺在辽阔的天空上，把天空变得黄黄的，沉甸甸的，似乎马上就要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来气。周围的空气很潮湿，自己昨晚就被打湿的衣服没有变干。
唐可可伸手接了一滴雨，冰凉的触感打在手心上。
自己目睹了这片天空从暗到明，恐怕又要等待它从明变暗。
昨晚，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身体过度缺乏精气而陷入了昏迷，那之后，自己不受控制地释放了致幻剂——这是魅魔濒临死亡的保护机制。涩谷香音和自己做了那种事，每每想起，唐可可就很伤心。
自己伤害了身边的人。
一时冲动下，唐可可从窗外飞了出去。
其实自己很怕打雷，风很大，吹得唐可可睁不开眼。地上的车流像是流星，拖着长长的，乱七八糟的彗尾。马路是闪着光的一片透明，街灯像是星星，这透明中也有乌云密布，也在打雷打闪，水滴砸下来，那片透明晃晃悠悠的。人们惊叫，吵吵嚷嚷地说着些什么。
唐可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撑下来的，也不知道要去哪，拖着湿漉漉，乱糟糟的躯体回了家，到了家门口才发现自己不能就这样进去。自己一路上太惹眼了，一定被某些人发现了。于是重新张开翅膀，漫无目的地盘旋了一阵子，最终来到了这片不知名大楼的天台。
雨还是没有停，淅淅沥沥的，唐可可走到一片水洼前，蹲了下去。
回想起过去的经历，唐可可心里泛起酸涩。
自己刚出生就被诊断为肾脏衰竭，大部分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
转机发生在自己十岁的时候。
那天唐可可睡到中午才起来，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姐姐放到床边的粉色兔子玩偶。
“姐姐……”
“嗓子又哑了？”一双手轻轻覆盖在唐可可的额头上，“先喝水。”
唐可可很喜欢和姐姐玩，大概一周姐姐会来看自己一次。除此之外的日子里，自己空空的病房里只有一睁眼就能看到的洁白床单，自己病房大部分时间都在上点滴和睡觉的阿姨，以及离自己很远的窗台边上的几盆花。
“小可可知道这是什么花吗？”阿姨不睡觉的时候就探着身子，跟自己说话。
“不知道，但是那边那盆好像是菊花。”
“对~可可真棒。阿姨跟你讲，最靠窗那盆是杜鹃花，挨着它的是郁金香，就是那个高高的；马上要到秋天啦，菊花就要开啦。菊花开起来可好看了，有红色的，粉色的，紫色的，白色的。最右边泡在水里那盆是水仙花。等到水仙花开花之后啊，杜鹃花就又要开花了……”每当这时，阿姨总是讲得很陶醉，眼睛半眯着。
床边有一个小凳子，姐姐来看自己时就坐在这。所以唐可可每天醒来都会期待地看向那里，不过多半是来给自己打针的护士。
“护士姐姐，我姐姐呢？”
“可可要乖，姐姐转告可可要好好打针，她马上就来。”
姐姐送给唐可可一只兔子玩偶，唐可可除了每天看看窗外的小鸟和听阿姨讲故事之外，每天都摆弄它。
秋天，小鸟们飞走了，阿姨也飞走了。
菊花开了，开得很好看，颜色就像她说的一样。
“姐姐！你看！我给咱们的宝宝找到了一个新玩具！”姐姐坐在那把小凳子上，唐可可从枕头后面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球，“那天护士姐姐说只要吃了里面的药丸，就把这个球球给可可！”
“咱们继续玩过家家的游戏吧！”
姐姐的眼眶湿湿的。
唐可可记得姐姐总是掉眼泪，最近尤其是这样，都不能和自己好好玩了。“毕竟姐姐一周只能来看你一次啊，一定得陪可可玩得尽兴才行！”明明这句话还是她说的呢！
可这次，可可觉得不那么生气。
“姐姐，爸爸妈妈呢？”唐可可安静地坐在病床上，两只手抱着兔子玩偶。午后刺眼的阳光透过洁白的纱窗，在地上投下淡淡的，晃晃悠悠的阴影。
“他们在外面看着呢，你看。”姐姐指了指门上的小窗户，那里似乎没有人，“今天，姐姐陪你玩，好吗？”
每每想到这，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甜蜜而又酸涩的感觉就涌上唐可可的心头。那天傍晚，和姐姐挥手告别的时候，她见到了不停哭泣的爸爸妈妈。
自己当时也猜到了，自己很快要到某个很远的地方去。
“姐姐……”
“可可？”
“小鸟们去哪了？”
“小鸟们到南方去啦，那里更暖和，还有好多好吃的。”
“它们和爸爸妈妈告别了吗？”
姐姐浑身一颤，愣在原地，泪水哗哗流，“它们不用和爸爸妈妈告别，还会飞回来的……”
还会飞回来的。自己那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长出了翅膀，轻轻一扇，就飞得好高好高，自己翱翔着，看到高楼大厦都在视野下变得小小的，有自己待的医院，也有爸爸妈妈的房子（自己把医院当成了自己家）。每见到一个人，她就向自己鼓掌，唐可可觉得自己很自由，很快活。纷繁的景色飞速朝身后退去，面前是炫目的闪耀，唐可可知道马上就到南方了。
一阵刺眼的白光让自己很不舒服，唐可可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病房里，身体被谁紧紧抱住。
那是平常照顾自己的护士姐姐，自己被抱得很紧，有点不舒服，感觉身体热热的，嘴里还有一股在病房里闻到过的铁锈味。
“小可可乖，这件事，是咱们之间的秘密……”护士姐姐也哭了。
那之后，自己的病很快就好转了。
“姐姐！还有爸爸妈妈！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
“什么？”
“可可真的去了南方，然后又从南方飞回来了！”
“是吗……”
“姐姐你看！可可的床头又有了好多好多水果！这肯定是可可从南方带回来的！”
良久，姐姐轻轻抚摸自己的额头，一边的爸爸妈妈也是。
自己的病好了，被接回到爸爸妈妈家。而就在第二天，唐可可发现自己长出了翅膀。
“去和姐姐牵牵手吧。可可乖，学校那边妈妈和老师请了一个月的假。可可在家里玩，在家里学，让姐姐教你，好不好？”妈妈温柔地抚摸着唐可可的头。
之后，唐可可一天一天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化。
自己长出了黑色的尖角，还有细长的尾巴，尾巴尖是一个粉色的心形。
自己觉醒了另外一种饥饿，而姐姐的味道变得越来越香甜。
某一天夜里，唐可可完全变成魅魔。
唐可可对姐姐拼命道歉，姐姐只是摸摸唐可可的头。唐可可找爸爸妈妈道歉，妈妈也摸摸唐可可的头。
再后来，姐姐病了。
唐可可也是再往后才知道，魅魔和同一个对象相处太久，她的精气会变得易于流失，原本只在唐可可吸取时才流出的精气，现在无时无刻不在流失，就像室温下不断融化的冰淇淋。
唐可可重新回到校园了。
开始依靠学校里的朋友。
唐可可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既善良又聪明，在学校里很受欢迎。一开始朋友们都乐意帮忙，可慢慢都疏远她了。
再然后，一个好朋友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爸爸妈妈，唐可可一家搬家了。
唐可可开始隐藏自己的身份，但还是被人叫成不祥之物。每一任街坊邻居都对自己一家不好，每一个学校里都流传着自己的传言。
唐可可受够了每天避影敛迹，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
在此期间，唐可可也遇到了其他的魅魔。
她们对自己很亲昵，总是下班放学后成群结队，有一次也拉上可可。
“小可可好生疏好腼腆啊，这个样子是怎么觅食的？”
“啊……可可一开始是和姐姐在一起……然后，同学们会帮我的。每次我饿了，就跟她们说想牵手……”
“哎呀~~~~哈哈哈哈！”她们都笑了。
唐可可总觉得她们和自己不一样。
和那个护士姐姐也不一样。
天色很暗，那天也下着小雨。
在一个狭长的巷子里，大家拥挤在一起，都不出声，悄悄等待着。
一个年长的魅魔把一个女孩子拽了进来，往地上狠狠一推，她的伞折断了，歪七扭八地在地上吱啦吱啦滑了好远。
魅魔们蜂拥而上，她尖叫着，衣服一瞬间被撕得破破烂烂的。
“小可可也去啊。”一个大几岁的姐姐推了推自己。
“……”
中间的那个女孩子哀嚎着，身体扭来扭去，外圈是魅魔们彼此打架的翅膀，黑压压的。乱糟糟的声音传来，唐可可觉得好像正在看一群可怖的蝴蝶蜂拥而上，吐出数不清的长信汲取着同一朵花。
魅魔们散开了，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雨还是哗哗地下着，空气无比安静。
留下的一定是一朵被弄得乱糟糟的花吧，唐可可想。但唐可可看到的不是花，而是一具紧贴在地面上的，还在颤动着的尸体，已经感受不到一丝精气。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那是魅魔在捕食期间散发的致幻剂的作用。
有魅魔给她喂了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正在稀释，往外面淌。其实她并不是尸体，而是马上会作为魅魔活过来。从此以后，因为会被牵连而无法暴露那些魅魔，过着隐姓埋名，抑或者和她们一样的生活。
唐可可突然想到自己，拼命地回忆着，那天自己也是这样活过来的吗？
好像不是，但……
唐可可起初很感激那个护士姐姐，现在却恨死她了。早知道还不如让自己就那样飞去南方，不要再飞回来，这样大家都能幸福吧。
但唐可可知道，这件事无论谁都没有错，自己能怪的，只有不断给身边人带来麻烦和伤害的自己。
唐可可想过去死，可一想到爸爸，妈妈和姐姐，又不忍心去死。
唐可可又搬家了。
这一次，唐可可很久很久没有上学，爸爸妈妈和姐姐也没说什么。
每天就这样过着，在一天天仇恨自己的复杂内心中度过，在起床后洗手间里看见自己布满的血丝的双眼里度过，在每天姐姐小心翼翼叫自己吃饭的呼唤和餐厅里的静默中度过。再然后唐可可终于恨不动了，记不动了，干不动了。唐可可对那段时间没什么长短上的概念，只觉得自己仿佛与他人，与世界都脱离了联系，自己的心灵在麻木中慢慢干涸。
然而，某一天，在落满尘土的电视机前，自己木然的一翻，带来了干枯心灵中久违的一抹新绿。
唐可可迷上了学园偶像。
每一个不知黑白的日子里，唐可可都为她们痴狂。自己做梦都想过上正常的生活，有一大群喜欢自己，愿意和自己相处的朋友，希望自己光彩照人，如果可以，还希望自己也能为大家带来幸福与欢笑，一如她们给予自己的那样。
就像聚光灯下的她们那样。
一股找到了什么的感觉融合了温暖和某种闪闪发亮的东西，自心底缓缓升起。
在一个大家都在酣睡的清晨，唐可可推开了门，笨拙地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此时的天刚刚拂晓。
“鸟儿们不必和父母告别，因为到了南方，它们还会……”唐可可默念了最后一次姐姐说的话，并把剩下的字句抛之脑后。
唐可可来了，远渡重洋的那天，海鸥们成群结队在天空中翱翔，发出阵阵高亢清脆的叫声。
唐可可尽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忍耐着另一种饥饿，只在快要撑不住时和身边的人牵牵手，在另一片土地上努力开始新的生活，奋力地追逐着梦想。
唐可可坚信着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和银屏上的学园偶像一样，拥有大批朋友，有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能让大家欢笑，幸福地生活下去。
可，真的如此吗？
现在，等待自己的只有重蹈覆辙了吧……
唐可可呆呆地在雾气氤氲的细雨里站着，浑身湿透了也浑然不觉。她走到天台边，将身子依靠在上面，看着巨大的红日在乌云迷蒙的阴影下缓缓西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它早已浸水坏掉了，于是缓缓松开手，将它扔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