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烧小屋内。
唐可可趴在一张小桌板上，手边是刚刚吃掉的章鱼烧空盒子。身边是各种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里面盛着蔬菜碎，章鱼粉浆，海苔丝，还有酱料什么的，面前，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忙前忙后，嘴上不时地说着些什么。一个小火炉烤着她的脸。
唐可可感到些许安心，刚才在外面自己都要被冻僵了。她朝窗口往外望去，路上不时有行人经过，一阵风袭来，吹得枝杈上的雪簌簌地落下。那一排排长桌子边还是没有人。旁边，是几盏明晃晃的路灯，每座上面都顶着一层薄薄的雪。
岚千砂都正站在烹饪台前给自己做第二份章鱼烧，虽然没有人，她还是吆喝了一句。
随着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随之而来的，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思绪。
前两天，她谢绝了大夫留下治疗的建议，留下尚在昏迷的平安名堇，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家倒头便睡，做了一个梦。
梦里，唐可可走在自己家楼下，太阳才刚蒙蒙亮，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街上也雾气缭绕的，一切都看不太真切。周围似乎无限小。小到除了自己之外，一切似乎都消失了，但同时又无穷大，在白茫茫中隐藏着太多，自己也许才是被隔绝的一个。风很大，也很冷，唐可可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她戴了冲锋衣的帽子，扯了扯绳扣。
自己感觉无限孤独。
“有什么变了吗？……”
耳畔有什么声音传来，声若洪钟，可又声若蚊蝇，唐可可甚至立刻就不记得那声音说了什么，思索了一眨眼的功夫，唐可可像惊醒一般浑身颤抖，看着周边没有变过的苍白世界，恍如隔世。
“归于荒芜……”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唐可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声音。可周围的景色并没有像这话语一样。太阳升起来，街上能隐隐约约看到移动的人影了。
一阵不知是刺痛还是悸动的感觉划破了意识，刺激着唐可可向前跑去。
“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唐可可清晰地听到自己吐出这几个字，同时拉开背包的拉链，抽出厚厚一沓完全一样的传单中的一张，指着上面的人像问。这动作轻车熟路，话语无比自然。
那人驻足端详了好一阵，最后笃信地摇了摇头，离开了。
唐可可没有气馁，又跑去另一边，“您好，请问，有见过这个人吗？”
一次否定的答复。
两次否定的答复。
好几次否定的答复。
到后来，大家的否定变成了沉默，也不再驻足，慢慢对唐可可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走着，像迁徙路上匆忙的雁群，又像新生的海龟入海。
唐可可喘着粗气，在一根电线杆前停了下来，蹲坐着休息，自己有些气馁了。她也好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究竟在询问着谁的下落。
轻轻抽出那一厚沓传单中的一张，将纸张的正面朝向自己，唐可可感到晴天霹雳。
那是她自己的相片，黑白色的，容貌，发型都是自己。图像上的自己嘴唇紧闭，没有一点表情，眼神却透露出一丝丝哀伤。随着唐可可盯着图片看，那哀伤在刺眼的黑白中逐渐加重。
刚刚出来一点的太阳又被阴云笼罩，一滴雨点打在唐可可的发丝上，随后是几滴。
路上的行人少了，脚步也更加匆忙。不变的是对周边和自己的充耳不闻。
雨点也落在自己拿着的寻人启事上，正好打在那个黑白的唐可可的面颊上。
就算如此，唐可可还是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她从背包拿出胶带，将那张寻人启事牢牢粘在电线杆上。
唐可可向前跑去，重复着这一步骤，不断地抽出厚厚一沓中的一页，又不断地向前奔跑。
自己跑得似乎有些快，此刻，唐可可发觉阴云还没有笼罩在自己身旁。但周围还是像刚刚一样的白茫茫。这茫白究竟是指无望，还是希望的光芒？
乌云和哗啦啦的雨声从身后传来。
唐可可感到雨滴打在自己身上，却是自己的泪水。
其实，唐可可现在已经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了。
不过，
梦里的东西，都确确实实是自己的烦恼。
自己救出了堇，这是好事。自己当时迸发的勇气，想回到大家身旁的念想，真的熠熠生辉。
可光是这样，自己就能重新回到大家身边吗？
唐可可不知道。
自己还是魅魔，要靠吸取大家的精气，不断伤害大家为生的魅魔……
就算回去，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吧……
白茫茫与阴云笼罩的孤单街道，到底是自己的牢笼，还是自己的城堡？
想到这，唐可可停下脚步，低着头，任由淅淅沥沥找上自己，一股压迫感随之而来，天地之间的分隔似乎刹那间窄了好多，自己的感官也变得更加清晰了。在这片压迫感中，唐可可看到了不同于之前的颜色，这雨将街道染成了一条五光十色的河。
一面面彩色的盾牌被撑起，天地仿佛倒过来，深空的浮云在脚底，天穹上满是匍匐的彩色，在坑坑洼洼的雨点中脱离原本的形态，交织纵横。
“可可，可可……你还没说呢，这几天到底你去哪了？”岚千砂都朝可可摆了摆手。
“……”唐可可回过神来，趴在桌子上闷不做声。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现在不想说没关系。来，再把这个吃了吧。”
装好的章鱼烧被端到自己面前，上面还飘着热气。岚千砂都撩了下额头边的碎发，转过身的同时腰间的裙摆蹭到唐可可的胳膊，留下一抹淡淡的芳香。
“谢谢你，小千。”唐可可嘶哑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用谢啦。”岚千砂都笑笑，用围裙的前摆擦了擦手。
“可算找到你了。”岚千砂都忙着手里的活，过了一会才又说道：
“你明天会去上学吧？”
唐可可始终沉默着，手里的竹签插进一个章鱼烧，随后停在那里。
“对不起，我可能还要再想一想。”
小千的眼神仍在身前的烤架上，手里的活却停下来。
“这样啊……不过马上就期末考试了吧。可可你不去的话可能会留级，下学期就不能做同学了。”
算是……试探吗？试探自己想不想回去？
如果自己回去的话，可能会惹出比这个还大的麻烦。不过是否留级的事确实要考虑一下……
真可笑，明明自己之前就是靠抱着与大家团聚在一起的心情，鼓起勇气，才和平安名堇从浅濑神宫死里逃生。可为什么现在自己如此胆怯？为什么无论怎样梳理，心绪都乱糟糟的，像和眼前人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一样？
“而且，你和香音不是约好了要在考试当天晚上举办可香二次演出嘛？大家都可期待了呢。”
对啊，还有演唱会。唐可可自己都差点忘了。如果自己不登台，就只有香音一个人了吧……自己又要给香音添麻烦吗？
“可可，大家都很担心你。尤其是香音……”岚千砂都说最后一句时，用唐可可察觉不到的幅度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明明自己做梦都想回去，可现在的情况，自己……真的可以吗？
唐可可很想说出那句尘封在心里许久的“我愿意”，可不知怎么，它此刻像是积满了自己怎么也擦不干净灰。
自己的勇气，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唐可可不知道……
“香音……还好吗？”
岚千砂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她啊，身体上还好。不过现在因为可可，伤透了心呢。”
“我……！”
唐可可手里的竹签掉在地上，即使是这样微乎其微的声音，也将她吓了一跳。她死死盯着落在地上，沾满尘土的竹签。唐可可听到这话感到有人用刀刺穿了自己的心脏，一下从心底凉到手指尖。
“我觉得你应该去找她道歉，虽然她现在接不接受你，我不敢说百分之百。”
“即便是对香音做了这种事，可可也还是想说，没办法回来吗？”岚千砂都的声音冷冷清清，唐可可清晰地听到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的声音。她停下了手里的活，用围裙擦了擦手，朝桌边走过来。
唐可可心下一凉，不知为何，眼前的人，那个一向温和，细腻，总是设身处地为大家着想的女孩子，透出意想不到的威压。
吞了一口口水，唐可可开口：“对不起，小千。是的，我现在……确实……”
因为什么呢？自己说不出口。唐可可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心提到嗓子眼，自己的身心却宛若一潭死水。
“对不起……”唐可可双手插进头发里，将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过了一会，只从颤抖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眼。
“对不起……吗？”
“哈哈哈……”岚千砂都狂笑起来，“我只是……只是不明白……”
“明明……你这个人，对香音做了那种事情，现在却连负责任都做不到，连道歉也要退缩！？”
“香音，怎么会被你！……”岚千砂都的声音陡然剧增，几乎是从心底传来的嘶吼，而之后又陡然沉默。
“又怎么会为了你而……”
岚千砂都转过身，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唐可可的心里飞快闪过涩谷香音的面庞。那个一直对自己好好的，一直在背后帮着自己的，在日本的第一个朋友。
她一直以来在用最温柔，最火热的内心帮助着自己。而自己也希望回应她的心。可一直以来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一直在辜负她，伤害她，也伤害了Liella的大家。
“对不起……对不起……”
唐可可无助地说，不知是说给谁听。面对此情此景，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唐可可恨透了自己。喉咙里像被塞了铅块。
“对不起对不起！你就知道对不起！！！你总是这样！你能拿出不逃避的举动吗！？”
“不知道为什么香音会被你这种胆小的家伙，不体谅别人的家伙，不负责任的家伙……耍得团团转！”岚千砂都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小小的身体爆发出的情绪彻底将唐可可压得不知所措。唐可可看到岚千砂都脸上的泪水浸湿衣衫，几绺头发粘在脸颊上。
“对不起对不起！总是优先考虑别人，对周围的人百依百顺的可可，其实只是想要向身边人表现你做了多少付出而已吧！这样一来。一旦出了什么差错。你就可以认为自己是付出最多的，所以绝对不该是被怪罪的一方对吧！？就可以理所应当地认为有错的一方永远都是别人，对吧！？”
“只要每次都积极地把所有错误往自己身上揽，就可以催眠自己说自己总是无私的奉献，总是把“本不应该”承担的错误留给自己？你一直觉得自己特别光明磊落吧！但其实你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大家的回报，是不起这样？因为迟迟没等到，还觉得自己特别值得被爱，对吧？真是足够卑劣的想法！要我说你就是一直在逃避和大家相处！”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
唐可可拼命在脑海里搜刮自己的一切，想要找到岚千砂都错误的证明，却心中一凉，瘫倒下去。
其实岚千砂都的洞察力很敏锐。
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唐可可惊醒一般地发现这些分析都紧扣在自己身上。
越是回忆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就越是自责，越是自责就越是愤恨……
“好了，我要走了。再见吧。”岚千砂都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唐可可身后，取下衣钩上的棉袄穿上，她白了一眼唐可可，没有关掉火炉，而是把小屋的钥匙扔在桌子上，一脚踩进齐小腿厚的雪里，踉跄着走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