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对不起！小姐，我居然睡过了！今天没办法送您上学了，您在哪里？是打车走了吗？”电话那端响起急匆匆的声音。我看了看表，回复道：“没事，我已经上车了。沙耶，好好休息，没关系的。”
放下手机，我按捺住紧张的情绪，往四周张望。眼前是琳琅满目的服装店和首饰店，虽然是早晨7:43分，但也已经人来人往。今天是沙耶罕见睡过的日子，也是我第一次逛这种地方的日子。我向沙耶撒了谎，这里是商业街，不是学校。
我要做一件大事：为沙耶即将到来的生日挑礼物。
之所以是大事，一来之前自己从来没意识到要做这种事。二来，这是仅有的行动机会，如果让沙耶知道了，她就什么都不肯要了。
“您好~请问要点什么？女款的都在这边，外套，连衣裙都是新款~”
“啊啊，不用不用不用，我就……随便看看……”不知不觉已经进了一家服装店，店员热情得有点吓人。
沙耶是作为孤儿，被母亲接到家里生活的。名义上，这个比我大了6岁的姐姐是家里的女仆，但母亲从未要求过她什么。不过，从小，沙耶像姐姐那样打理一切的诸多举动就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母亲很忙，她的出现像是春天的雨露，夏天的蝉鸣，像是守候轻舟的船岗，像是夜里草地上点的一堆篝火，点染着我至此尚不久远的人生，但从不彰显自己，以至于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过分地，愚钝地忽视掉很多她的想法，她的心思，和她的生活。
视线定格在一排排围巾上。上面的花纹很繁复，样子也都用衣架穿起来，在晾衣杆上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排。
很久以前的某个冬天，母亲曾为我织过一条围巾，也是红色的，缀着白色的花纹，但比这些要朴素多了。在我特别特别小的时候戴在了我的脖子上。“呀，大了。”
母亲皱着眉看着粽子一样的我，叹了口气。母亲总是很忙碌，这条围巾作为她给我的生日礼物，白天有空就绣，晚上熬夜绣，却没想到估错了我的成长速度。其实买一条，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既好看，又方便。可当这条围巾带着厚实感和暖烘烘的香味套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刻起，我疑惑的解答就不言自明：【亲手做，礼物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没关系，主人。我试试把它改小。”沙耶接过围巾，仔细量了一下我需要的尺寸。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自己琢磨着，忙碌着，可只消半个月就弄好了。等成品再次系在我脖子上，正正好。从此以后，沙耶每隔一两年都要重新织那条围巾。
“因为这是主人给小姐的生日礼物啊。”每当我问起她这么做的缘由，她都这么回答我，话语里充满了眷恋和温柔。自从母亲离开后，还多了伤感。
可我却从未问过她：“沙耶，明明你的生日就在后一天，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开始在不同的店面来回穿梭，今天我就是干这个的，至少，在上学的铃声打响之前。
眼前的琳琅纷繁复绕起来，有漂亮的裙子，有香水礼盒，有精美的字画，乃至价格不菲的首饰，一时间我的选择多到无以复加，但仔细想想，却少之又少。
在我眼中，她似乎无所不能，做饭，洗衣，照顾人，这曾经使我非常羡慕。打我记事开始，她像姐姐一样的形象就烙印在我心里，以至于漫长的时间里，我都过分地忽视了她的感受，她的存在，她的人生。我明白，她并非像我一贯想象的那样坚强——我曾在午觉时偷偷跑进她的房间，想看看她在干什么，可看到的是一个紧紧蜷缩在被子里的泪人儿，床头放着的是被泪水打湿的枕头，和一本我们的相册。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因为母亲的离去而郁郁寡欢，茶饭不思，但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对于沙耶的人生轨迹是怎么样的，那时沙耶变着法地安慰我，哄我开心。而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脆弱的沙耶，但和以往的坚强相比，我竟然找不到任何的违和与反差，仿佛，这样坚强且无所不能的人，就是会有心里柔软的地方。我回忆着往日沙耶的形象，在那些像信纸飘落的日子里，在那些像成排的大雁一样南飞而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里，沙耶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里，都蕴含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又是如何，一如从她口中讲的故事一样，长久地温暖着，填补进我的心房的呢？
我不禁愈加感到愧疚，一直以来，面对最亲近的人，以至于要相依为命的人，我居然……
“小姐，看看这个吧，最近的爆款！”
沙耶的衣柜里是有裙子的，但她似乎并不穿。在我的印象里，总是在家操劳，身上永远是几件样子差不多的女仆装。但沙耶穿起来很好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种满满的安心感。
“不知道选什么的话，推荐您这个，我们正在打九五折，再赠您一支，您说一下尺码就好，待会给您包好可以吗？……”
沙耶是有化妆品的，但除了几件护肤的常用之外，其他的都不怎么拿出来。但沙耶的皮肤很好，干净，优雅，不化妆，也好看极了。
“给人送东西吗？……您仔细想想，那个人可能需要的是什么呢？”
辗转之际，这样不经意的一句话击中我的心房。
在视线中不断的色彩偏转中，在人群的熙熙攘攘中，在数不清的店员的热情招揽中，呼吸似乎越来越困难，大脑越来越难以思考，仿佛即将触礁却来不及转舵的帆船。我的心底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一个定局，一个让我羞愧到无以复加，却只能承认的事情：
我其实根本不了解沙耶，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就在这样的天旋地转中，我，
迟到了。
————————
“沙耶……”还记得当时的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开了话头。
“怎么了？小姐？”
“我来洗碗吧。”面对真正的场景，之前的所有推演和计划似乎都不起作用了，缓过神来后，只有这么笨笨的一句。
“不用劳烦小姐了，我来收拾吧。会很快的。”
“……”
“沙耶，明天一起去逛街吧。”第二次，看上了一家好吃的店，周围又有电影院，我鼓起勇气。
“谢谢小姐的好意。但明天该是大扫除的日子了，快中午的时候又要买菜……”
“那，我陪你去买菜！”
“诶？”
那天虽然计划泡汤了，但陪了沙耶买菜，还是很开心的。
“沙耶，我替你揉揉肩吧。”沙发上，沙耶刚刚清洗完餐具。坐在沙发上，刚要去擦茶几。我只记得我的脸红得发烫，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诶？小姐……嗯……轻松多了，谢谢小姐。说起来，最近您似乎一直都很在意我……”我浑身像触电了一样，大脑宕机，心里像着了火，从背后将沙耶抱住。沙耶的身体暖暖的，给人稳稳的安全感。我的思绪飘飞到某个下午，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两个女生也是可以在一起的。
我才不要沙耶被人带走……
学生会办公室。
我抬起久坐而有些沉重的脑袋，抬头眺望远方。
回想起现在看来略显拙劣的示爱方式，自己都有点忍俊不禁。
有同学在操场上做早操，楼上的钢琴室传来旋律悠扬。
虽然学生会办公室的窗户很小，我却一直幻想这里有扇巨大的落地窗。
落地窗外，能看见蓝天，绿树，飞鸟，成片的花海，波光粼粼的湖面，乃至古朴的城墙，或苍翠或枯黄的爬山虎，和坐落在绿茵中的学校。
也许只是幻想，可我觉得这里，是最接近我理想的地方。
一想到母亲一手创办了这所学校，并不断为之奉献，一股亲切的感觉就流进我的胸膛，这里，有母亲的愿望和力量。
这里的繁荣景象，一如母亲梦寐以求的模样。
但，这里的未来，还会更高，更高。
这种同时为了理想，又有温柔相伴的感觉真的很好。
沙耶呢？她的一天会怎么过？
又想到沙耶了。自己能从失去母亲的打击中走出来，多亏了沙耶相伴。可沙耶自己有没有走出来呢？自己似乎从未问过。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沙耶在那之后更加专注于平时的生计，真正做起了打理一切的女仆，不，可以说是顶梁柱。她把越来越多的关心都倾注在了自己身上。
“对不起，小姐。请恕我不能同意。我只是一个女仆，并不是什么优秀的人，请不要，把心思都花在我身上。在将来，一定会有更好的人值得托付……”那天，沙耶的表情有些让我看不懂，她说完这些话后，就回房了。
虽然沙耶拒绝了我，虽然我曾经为此难过了好久，但并不妨碍我继续喜欢着沙耶，不妨碍我想要越来越关注她，不妨碍我想要为一直以来眼里只有她人的沙耶送一份礼物，我很荣幸沙耶是自己的初恋。
母亲为了理想创办了这座学校，而自己的路，会是将这里变得更加繁荣。而温柔的沙耶，善良的沙耶，体贴的沙耶，总是不求回报，一直在守护着我。
我们三个真像啊。我不禁莞尔一笑。
话说回来，沙耶的礼物，到底要送什么呢？
阳光洒在书桌上，将一支笔打透，伴随笔尖在纸上沙沙的响动，流泻着细碎的光亮。
————
下午放学，沙耶在大门口等我。
平常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怎么今天…？
“小姐，对不起，今天早上我居然会睡过头。早晨在电话里您话很少，好像生气了。我一整天都放不下心，会不会……”
我忍俊不禁，怎么沙耶在这种方面这么呆呆的。但酸涩的感觉却在同一刻掠过我的心间，沙耶真的太温柔了，也对自己太严肃了。就是这样一丝不苟，完全不考虑自己的生活方式，才造就了平日里兢兢业业的每一天。但我真的希望沙耶能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忙了一天，早晨还迟到了，但礼物却一直没有着落，而一天就要过去了。想到这，我感到很愧疚。
“没事的，沙耶。我们回去吧。”我上了车便开始思考到底什么礼物好，思绪飘飞，但又像搁浅的游鱼，完全没有头绪。
如果现在动身，还有机会自己独行，去早晨的商业街吗？沙耶会需要什么呢？化妆品？衣服？还是首饰呢？
我靠着车窗，外面的天空早已变暗，但明暗的交界还并不十分分明，像是一只精美茶具表面的釉彩。枯黄的枝丫一棵棵拂过视线，像是茶具上精美纷繁的花纹。
沙耶，会需要茶具吗？
回去之后，这一天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旧是上楼看书，下楼一起吃饭。
晚饭极其丰盛。
在餐桌上，她又向我道起歉来，说看我一天闷闷不乐的。我像往常一样抱住她，在她肩上蹭了蹭，她才安心下来，用手摩挲着我的发辫。
闷闷不乐，是的啊。但那与沙耶睡过头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是自责于我作为沙耶最亲近的人，竟然一点也不了解她……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脚步，熟悉的举止。沙耶坐在我对面，娴静地进餐，餐具与盘子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我们默契而得体地分享着这份静谧。
“沙耶，你的一天是怎么过的啊？”
“诶？小姐对这个感兴趣吗？”沙耶听后一愣。
“我啊，早晨起来以后，着急地下楼，因为没看见您，又去敲您的房间，也没有回应。之后，我在桌子上看到您留的字条了，但我还是不放心，所以给您打了电话。后面的事，大概都和往常一样。我把您的那件外套洗了，把客厅和厨房收拾了下，没想到就中午了，我赶紧出门，这次多买了些菜，我看小姐爱吃草莓，也买了些……”
“沙耶，这个汤好好喝，是怎么做的啊？”
平常沙耶如果讲到了一天的下午，几乎就要讲完了。而且里面只有工作流程，不包括想法和感情。就算有，也是倾注在我身上的。这让我感到羞愧。明明沙耶也是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啊，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想看沙耶不穿女仆装的样子，想看和她逛游戏厅的样子，看电影的样子，逛街但不买东西的样子。于是我赶紧开了另一个话题，只要讲到沙耶的生活经验，就能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沙耶自己事。
晚饭结束了，沙耶去洗碗了，我则上楼进我自己的房间，开始预习明天的内容。
一天似乎并没有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窗外下雪了。地上已经出现了行人的足迹，一连串的，记录着步履与方向。
这样一步一步款款而来，向着某一个方向行进的日子，已经有多少了呢？
我不禁回首，忽然进入了一种辽阔而浩渺的状态里。
自己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慢慢走到了现在呢。在最初失去母亲的日子的痛哭声中，在沙耶温柔的付出中，自己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起，又在母亲的殷切愿望中奔跑。
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是被这些内容所填补，装进我的心里的？
只要稍稍回头，便总能看到那个在身后默默支持的身影。
我们每个人就像星星，
燃烧自己，在自己的世界，不断闪耀着，
在不停的昼夜间，不停旋转起舞，撒在人间的天幕。
我稍微有些从白天的失落走出来了。只是平常一样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唯一不同的是，我明白了要多关注眼前人。
轻轻叩响沙耶的房间，我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沙耶，休息了吗？”
房门没有锁，漏出一束光亮，我轻轻推开，蹑手蹑脚地进去。
眼前的场景让我一瞬间怔住：
有些凌乱的床上放着不同颜色的毛线团，床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铺着母亲送自己的那条围巾，围巾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花纹熟悉又不熟悉，是沙耶在拆线后又增加了一些。
沙耶伏在小桌上，手里还攥着针织棒，睡着了。
是了，今年又到了织围巾的时候了，去年自己围上这条围巾时，沙耶说有点小了，或许也不太暖和。
难道昨天她也一直在织围巾……？
一瞬间，一种想哭的感觉涌上来。
这条围巾，是妈妈送给我的，可妈妈太忙了，每一遍的修改都交给了沙耶。沙耶把它看得比我还上心。
我小心地拿起围巾，里里外外看了看，在侧面发现了“叶月恋十六岁生日快乐”的纹样。沙耶啊，总在只有她能注意到的地方，默默付出，守护着我。
这么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亲手送的礼物，分量是不一样的】。
亲手？
对！
我怎么没想到呢。沙耶也许不需要衣裙，不需要化妆品，也不需要首饰，但我仍然能以自己的方式去关心她，一如她对我所做的那样。或许我还不够了解她，但，可以从这里开始，就从现在开始。
夜色朦胧，月光皎洁，雪花如鹅毛般纷飞，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覆盖了光秃秃的枝丫，街上仍然车水马龙，可是在雪的映衬下静悄悄地，白色的大地上，行人们的足迹来了又去，在地上彼此交汇，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屋里的灯明晃晃的，颤动的笔尖在同样白色的纸张上沙沙作响。
『赐启，
尊敬的沙耶小姐，最近是否别来无恙？
请休怪我的客套，反而是我，虽然同住一片屋檐下，却连这些关照都没有做好。』
这是一封不成熟的信件，注定不成熟，但却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感觉这么感慨的我，像是小孩子。
『从来没有送过礼物的我，今天一直在思考。
其实我一直不太懂怎么和人交往。
回想起早晨，想着关系好的人们会怎么样呢？
而现在，我却决定从最小最小的地方开始做起。
虽然小，但我觉得，
这种自己在一点一点往前走的感觉，真的很好。』
如果把我不恰当地比作公主，那么总是埋头付出，总是把她人放在第一位，沙耶，一定是守护公主的骑士吧。
『请不要忽视自己的可贵，对我而言，我很感激沙耶陪伴在我的人生道路上。』
也许公主最后总是要嫁给王子的。但，公主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早已许给了披荆斩棘，守护自己的骑士啊。
等再次来到沙耶的房间，我帮她把被子盖好，又将一封印有红色漆章封口的信件放在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