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我无生圣教上任教主,有位莫逆之交,因偶遇而结识,一番搏斗后难分高低,打出了惺惺相惜之情,将胜负留待后日后同去吃酒,更是发觉彼此意气相投。”
虽然没有明确指出话中的莫逆之交是为何人,但也用不着猜,众人都明了这说的是谁。
“那是老英雄豪气干云,就是声名狼藉的魔教教主,对上了意气,也能折节下交,你这魔教贼子,要是想借此污蔑老英雄的名声。哼,那是白费功夫,不过显得老英雄心胸宽广罢了!”
钱多益又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方才的动荡,就是几个有些本事的侠客,仓促应敌下,也失手留在了这里,他和那小徒运气倒是好,不知藏在了哪里,除了衣服脏了些,身上是一点伤没有。
现在见局势已定,又站了出来,倒是义正言辞的样子,偏偏转向李长宁方向的时候,脸上又堆满了谄媚。
不过他说的话好听,但别说在场众人,就是被他捧着的李长宁,也没有应他,连个脸色都没给。
热脸贴着了冷屁股,钱多益只能尴尬地退下。
小插曲过了,那无生教的来人未做停顿,就接着说了下去。
“如此之后,两人更是切磋数回,偶尔互有胜负,但更多时候,是平分秋色,意气相投,更是武道上可以共同进步的武友,两人情谊自然是愈发深厚。”
“直到了后来,就是前教主不愿对好友隐瞒身份,将本身身份告诉了这位莫逆之交,两人都友谊也未曾断绝。”
方才还抱着担心听着的李远,表情顿时松快了许多,就插话道:“原来是隐瞒了身份,才能做的了朋友,我就说我父亲何等英雄人物,怎会与邪门歪道结交,若不是多年情谊人情难断,我父亲早就除了这祸害!”
那无生教人竟也笑了起来,只是面上没有半点笑意,反而是抑制不住的仇恨。
“那是啊,正邪不两立,所以不过一年,就是那位莫逆之交,带着武林群豪,共剿无生教,他本人更是亲手将前教主手刃。”
听到这,好像不过是原本分立正邪两端的二人,有着相合之处,因而缔结情谊,却最终不得不刀剑相向的故事,虽是老套,却没有什么不对。
“这又有何不妥?无生教害人无数,破人家门不知其数,李老英雄不念私情胸怀大义,不正是正道的典范吗!”
莫梨寻思若是自己处在这等境地,也会这样选择,她又不认识无生教前教主,当年一役,她更是不过十岁出头,哪能接触到这些。
听起来,好像魔教前教主也有其可取之处,不然也不能跟李长宁结交,但他作为魔教教主,就对手下的恶行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更别说就莫梨所知,无生教直到那一役,都从没有约束手下的意思,那纵是多年的情谊,也绝阻止不了她除恶。
自己的私情,怎可能抵得过许多无辜者被摧毁的家庭和幸福?
想到这,莫梨干脆开口呵斥道。
也不反驳,无生教那人只是笑容愈加浮夸,竟到了要将嘴都扯裂的幅度,偏偏脸上又尽是痛苦。
“所以便是我父,在最终一战上,虽然痛惜要与老友生死相搏,却也不曾怨恨于他。”
这句却是终于说出了这人自己的身份。
“但是,那日我父早知自己或将不幸,早将我与娘亲,还有几位姨娘,都安置在远处城中隐秘的院落里,娘亲接到了我教败亡的消息,就让我们沿着提早设计的路线逃生。”
“可是偏偏,在那个星夜,那条偏僻的小道上,有人将我们截住了。”
“若不是娘亲拼死相护,姨娘把我藏入粪中,我也如娘亲一样,成了枪下鬼吧。”
“那夜的枪,真的很亮,一枪一个,就把我的家人全都了结了,那等无从抵挡的枪法,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这下莫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除去为家人复仇那次,她难以自制,不曾放过在那大户家中所见的人,后来她就是杀该杀的恶人,也从不累及家眷,更别说江湖规矩,一向不牵连家人。
李长宁此事,却是做得差了。
“但是啊,持枪的那人,劫杀我一家不是为的除恶务尽,而是为了寻找一件东西。”
“是我父向他坦明身份,关系却不断绝,欣喜之下,向他分享的,无生圣教的传承内功。”
“只是他想不到,那功法分作上下两册,我父将上册与他共同钻研后,下册却未放在家人身上,而是由传功长老携带,就是劫杀了我一家,也不曾找到他心心念念的下册。”
“现在我把它带到你面前,你可还满意?”
李长宁听见满是嘲讽和恨意的话,也不恼,反而爽朗笑道:“侄儿做的好啊!老夫本以为仅有这上册,凭着我的资质,也能将它补全,一窥那无上的境界,岂料老夫花了二十年苦心钻研,也不过摸着这槛,最后一步,始终跨不出去。”
“本想先召开寿宴,将老夫的消息放出,无生教的老鼠总要有点动作,老夫就好循迹找去,把当年不曾得手的下册拿回来。结果不愧是我的好侄儿啊,这就将它送到了我手里。”
“所以我的好侄儿啊,你又是想要什么呢?看在侄儿这么懂事的份上,老夫可以给你个痛快的死法,教你早点下去陪你一家团聚!”
见无生教那人好像说完,李长宁缓缓提起枪来,冰冷的枪尖反射着光,瘦削的躯体,却有着战车一般不可阻挡的气势。
而见李长宁的反应,一旁听着的众人,也都知道,上述所言却是不假。
不过这些话里的真相,虽是令人不齿,但终究用于魔教中人,就是传出去,名声虽要坏了,但正道起码八成的人,绝不会对李长宁如何,若是些极端点的,说不得还会拍手叫好。
就像厅里众人,听了这些话,心中虽是翻涌,手上也没有什么表示,更不会为了这番话,就转而对今日的寿星动手。
此时,无生教那人,却又有话说。
“将我从粪中救出的,可不是我无生教的人,而是李长宁的义兄,徐…”
话没说完,枪尖就从他的咽喉穿过,用尽气力,也只能发出嘶嘶的风声。
旁观的众人中,一个曾参与二十年前那一役的一位,顿时惊呼出口:“李长宁昔年结拜的枪法大家徐松阳,两人行侠仗义中结识,都是用枪的好手,索性结了拜去,当年也闯下了双枪侠的名头。”
“后来徐大侠在那一战后不知所踪,本以为是被无生教逃出的余孽所害,难道说…”
李长宁只是目光,就生生打断了他后续的话,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再见枪尖上挑起的躯体,已经没了生机,但好像听到了后面的话语,脸上最后留着的,是诡异的,满足的笑。
毕竟他资质低下,虽是习练教里传承的绝世武学,经年下来,也不过堪堪达到一流的水准,想要报仇,更是遥遥无期。
那么不如干脆想法子揭露李长宁的所作所为,哪怕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增加其可信度,也在所不惜。
到时候李长宁经营一声的名声尽毁,连结拜义兄都杀死的李长宁,江湖也再容不下他,如此,也算值了。
而且无生教后继有人,便是将本来的传承功法后半册交了出去,也不再是什么威胁了。
李长宁以为义兄当年是从他平日举止瞧出的蛛丝马迹,才找上他,为了避免走漏风声,他才不得不狠心将义兄杀死,顺便处理了与义兄亲近,可能知晓此事的人。
不过当年义兄,就是死前,也没说过,他竟还找着了自己的好侄儿。
虽然李长宁反应迅速,总还是让好侄儿,说出了后半句来。
手一挥,李长宁高喊一声“涯儿!”,李涯就带着一众家丁,堵住了几处出路,竟把厅里众人都困在了里头。
“如今我要说这痴儿所言,不过是狂人的呓语,想来诸位也不会肯信了吧。”
“真可惜啊,江湖中这么多豪杰,中流砥柱,今日都因无生教余孽丧心病狂的袭击,丧生在火场里,老夫只是想办个热闹些的寿宴,却招此横祸,真是愧对武林啊。”
李长宁掩面叹息。
李远被突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张着大口,惶急地问道:“父亲,弟弟,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做什么?!”
他一心练武,想以一己之力追上父亲的脚步,长久之下,交流都少了许多,竟不知父亲的过去,更别说眼下的发展。
“远儿你一边去!待我料理了这些已死的人,再来与你解释!”
“父亲,不能这样做!您一直教导我的那些,您都忘了吗?你过去骄傲地跟我讲起的事迹,莫非都是假的吗!”
有些崩溃,李远控制不住情绪,有些声嘶力竭的样子。
“父亲,不用管这练武练得痴傻的兄长了,他要是不从,打昏了就是,等到事都解决了,他会理解的。”
见本以为了解的弟弟也这样表现,李远忍不住跌坐在地,长枪也颤巍巍地再提不住,清脆的响声下坠落在地,咕噜噜地滚远。
而莫梨,同样是一阵心神激荡。
过去,家边说书的先生,除了辰朝里讲的最多的太祖传外,剩下的,就属李长宁龙枪豪侠的故事讲的最多。
那时的莫梨,尤其爱听才出江湖的李长宁,孤身上山,一杆银枪挑了盘踞黑云山多年,占据要道滋扰百姓无数的十一寨强盗的故事。
那处于两州交界处,官府推诿扯皮难得管理,又是交通必经之道,十一连寨的山贼叫当地百姓和过路行人苦不堪言。
占据着地利,结伴而去的,实力强悍的大侠,山贼就径直往山里钻去,而孤身前来,或是武艺不济的,一拥而上,就让对方做了刀下鬼。
直到初出茅庐的李长宁至此,清晨日方升时进山,日落时,浴着一身的鲜血,银枪都染红了去,却已经把十一个寨子连根拔起尽数剿灭。
夕阳的红晕下,映照的少年脸庞,残阳如血,正与少年的装饰相应,不过少年的身上,尽是敌人的血,如上山时一样廖廖,无声地来,又无声地去。
这样的场景,正是莫梨最初对武林的憧憬。
却与现在的现实割裂,格格不入。
像是受到欺骗,可是又不是人家亲自骗了她去,而且自己经事许多,便是眼前的突兀,也动摇不了她所信的。
身边的人太多,莫梨难说自己究竟能不能尽数护住,哪怕是她自己,她也不敢说,就一定能在李长宁枪下生还。
但作为此处众人中,武艺该是最高的一人,她不得不上了。
只希望,起码能把徒儿,还有几位朋友,保护好吧。
长剑出鞘,不需要言语,无声的默契下,身边众人也齐刷刷拔出了兵刃。
敌人要杀他们的心思毫不隐藏,不反抗,难道引颈就戮么?
就是先前只坐在座位上,便是抵抗无生教来人,也不曾挪过位置的江雪华,也离开了被冰寒剑气交错过的座位,同众人站在了一起。
将苏和推远了些,离李长宁越远越好,莫梨轻轻地说道:“这不是你能掺和的战斗,我以师傅的身份命令你,绝不许过来,一会打起来,你带着陆实他们突围,东边的缺口那处,正是他们的防御中最薄弱的地方。你只管逃,不要管我。”
话语中是无比的坚定,将影响心神的秘技用于话语中,莫梨只希望徒儿一定要听她的。
毕竟对手是将入武林神话的存在,不是过去的小打小闹,苏和的小聪明,没有半点发挥的余地,胆敢靠近,只是一个照面,就绝无幸免的道理。
说完,不敢再分神,积蓄的情绪带动着,活跃着经脉中流淌的内力,莫梨提起毕生的警惕,就要面对一生中最大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