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有个姓秦的小姑娘,生在陵州上陵郡一个没有名字,被村里大家索性叫作秦家村的地方,家中有几分薄田,还有爹娘和两个弟弟。”
虽然像是在说旁人的事,但莫梨一清二楚,这是在说秦玲自己,秦玲也知道莫梨一定听得出来,但都没有出言纠正,而是让秦玲就这样继续说下去。
“祖父母走得早,家中只有五口人,爹娘不知该庆幸三个孩子都身体康健,没有夭折,还是担心家中区区几分薄田,怎么才能喂饱五张吃饭的嘴,只能日日早出晚归,爹爹下田,阿娘弄桑。”
“秦小姑娘带着弟弟们,不能渴了饿了他们,饭只能自己做,弟弟们还小,不会方便,所以每日要追着弟弟们换洗臭臭的尿布,打扫家里。”
“爹娘每晚回来,都累的没有什么力气,吃完秦小姑娘做好的饭,就得早早睡下,养足明天干活的力气,秦小姑娘很希望能与爹娘多说些话,但她也知道,这是很为难的事情,她不能去打扰乏累的爹娘。”
“好在弟弟们慢慢长大,懂得照顾自己,也知道帮衬姐姐了,爹娘的活计也做得越来越好,家中打满补丁的衣裳渐渐都换成了新的,连秦小姑娘和弟弟们想要的玩具都添了几样,爹娘偶尔不用晚归,家里开始不那么冷清了。”
这些,莫梨都是知道的,是她昔年将无家可归的秦玲收留在教中时,那会儿秦玲夜里还常做噩梦,半夜里只穿着里衣,一言不发在房间外游荡,莫梨怎可能不管不顾,接连几夜都去安抚秦玲入眠,也因此终于让秦玲愿意向自己倾诉。
那么,在这之后,就是……
“可是,秦小姑娘本以为以后就能过得越来越好,也能如村里许多的孩子一样能有闲暇带着弟弟们出门玩耍的时候,地龙偏偏要在这时候翻身,又逢连夜的暴雨,山顶涌下的洪流,就这么埋没了有数百口人家的秦家村。”
讲到这里,秦玲的语气低落下来,变得断断续续,时不时带上些哭腔,那时的场景,一直是她不愿去回想,去面对的,即便在莫梨的帮助下,秦玲早已不再受那夜的遭遇困扰,这依旧是她最伤痛的记忆。
却在这个时候又一次揭开,上一次,还是在七年前,那时莫梨守在秦玲的床畔,照看着她,直到她睡着,如此过了足足七日,莫梨终于听见秦玲敞开心扉与自己说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话,最后在自己怀中哭累睡着。
秦玲的低落与抽噎自然不会没有回应,莫离无声地靠近,从背后将秦玲抱住,将秦玲的手握在掌心,秦玲肉眼可见地安定了下来,情绪逐渐恢复了稳定。
莫梨抬起了手,抬至一半,却又放了下去,因为秦玲没有半点不愿的意思,相反正是这亲昵的举动,才让她感觉到安心和温暖,进而平复下来。
莫梨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她知道,自己对此,一定有绝大的干系,如果自己能早日察觉秦玲的心意……
“爹娘们用身体相护,秦小姑娘和弟弟们躲在严实的衣柜里,可那洪流还是无情,就连这最后的屏障都要撕碎,摧毁,最后,两个弟弟也用自己的身体为秦小姑娘做盾,保留下最后的一点小小空间。”
“秦小姑娘只记得,她在黑暗中待了好久,好久,终于听到了她永远都不会忘却的声音。”
莫梨陷入了回忆。
那时,陵州地龙翻身,各地都有不同的损伤,地母教最初立教,便是因为陵州虽富足,却天灾频发,人们只有相互扶持,才能抵御从未远离的灾难,保护好用双手好不容易收获的生活。
莫梨作为教主,自然是第一时间就组织起教众们,帮助各地搜寻幸存的村民,重建毁去的家园。
陵州辽阔,多有官府难以顾及的地方,那些较大的城镇有官府赈灾,偏远些,官府人力难以覆盖的地方,就有地母教的人手代为救助。
莫梨就是在那时候,在上陵郡恰巧听闻受灾的村民提及,附近还有一个没有名头的村落,正在灾情最为严重的地方,有人远远看过,整个村落都已埋在了泥浆之下,惨不忍睹。
莫梨知道,若是这话属实,那村落,只怕已经可以从地图上除名了,但谁又想死呢,如果那里还有人在废墟中苟活下来,一定无比渴望着重见光明,想要活下去。
所以即便许多部下都劝阻莫梨说不要浪费人力,莫梨只身,也循着问来的路前往了秦家村。
莫梨还记得当时秦家村的样子,若不是莫梨那时内功早成,耳聪目明,不然绝难从那几乎拔高了一丈,尽是泥土枝丫的地面,认出那里曾经也是一片人们安居乐业的地方。
也是好在莫梨感知非同寻常,在那废墟上一寸寸走过,终于让莫梨听见了浅薄的呼吸和心跳。
莫梨手头没有工具,不过他的手,足以做最合适的工具,内力灌注双手,十指就如那金刚石一般坚固,一爪,一爪,将那开始凝结的泥土刨开三尺,终于发掘了其下,被两个幼小身躯掩盖着的秦玲。
这孩子,没有家了。
莫梨知道这种感受,是多么痛苦,所以莫梨伸出了手,将呆呆的,似乎对外界都没有了反应,眼神如自己过去一般空洞的秦玲带回了教中。
“小玲那时很难过,她所珍重的,她所希冀的,一夜之间,全都被那暴雨打得支零破碎,可头顶传来的,那些该死的泥浆石块树干被刨出,被甩开的声音,又让小玲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直到头顶终于出现了一角天空,刺眼的阳光透进来,让小玲根本睁不开眼,但随即就有一张布满了尘土的脸出现在眼前,明明已经变得灰黑一片,连面目都难认清,但小玲只觉得,那是世界上最耀眼的脸。”
“小玲就这么顺着那位青年,坐了很久的马车,到了一个很大的地方,那里很多人都愿意关心小玲,小玲不用愁吃的,衣裳也换上了新的,可是小玲日渐憔悴,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活下来的是她,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留下,要时刻念着失去一切的伤痛。”
“那位青年一直没有远去,从小玲到了新家,就每日都会抽空来陪着她,见小玲日日消沉,竟比他自己伤心还难过,每夜都在床边守着,直到小玲终于含泪睡去。”
“小玲发现,她慢慢开始睡得着了。”
“那一夜,小玲终于说出好多好多的话,把心里淤着的,堵着的东西全部都倒了出来,直到连眼睛哭干,连一丝泪水都再挤不出来。”
“他对我说,哭出来,哭出来就好,眼泪哭干了,留下的,就全是笑容了。”
“所以小玲在那以后再没有哭泣,她找到了活下去的,愿意为之付出的理由。”
莫梨无言。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在秦玲的心目中,是那样重要,无可取代。
自己还傻乎乎的,只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以为是开导,陪伴起了成效,帮助尚且是孩子,不甚记事的秦玲忘却了讨厌的记忆。
“所以小玲想要跟他站在一起,想要能帮他做些什么,为此小玲做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努力,习武,识字,算学,能学的一切,能接触的一切,小玲都想记在脑中,只求能对那个人有一丝丝的帮助。”
“小玲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小姑娘的武学天资欠缺,只能聆听,而难与那个人探讨他最喜好的武功,但也找到了另外能帮助他的方式。”
“日以继夜,小玲将教中那些可以看的文字通通记下,不仅记下,更是记在心中,鲜活得如心跳一般,终于让他认可,成为了主持祭祀的祭司,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时时刻刻地跟在他身边。”
莫梨只是默然,是她,一直没有注意到秦玲背后的努力,和藏着的心思,她又有什么脸面,什么理由,在这时候,插上哪怕一句的嘴呢?
“小玲很高兴,真的很高兴,终于能时刻跟在他左右,也是真正能与他时时接触,小玲才发现,他并不像小玲所想的那样时时光鲜亮丽,他也有不擅长的事情,也有讨厌的东西,也有,与小玲相似的,伤疤一样刻在心里的过去。”
“小玲并没有为之失望,反而却升起了罪恶的欣喜,是不是这样,距离就能更近一些呢?是不是这样,自己也有配的上他的可能呢?”
“可惜小玲是个姑娘家,怎好意思将心意自己提起,而他,也是个将每个人都放在心里的人,每日都在为了别人的事而忙碌,又哪有空闲,去注意到身边,这不再需要帮助的人的心意呢?”
“但也没关系,小玲知道,也许有一天,他累了,回头,就会发现身边还有小玲的存在,即便没有,也没关系,他需要小玲,这样,也够了。”
“这样的日子,小玲已经足够满意了,虽然有些累,但小玲早就习惯了。小玲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下去,每日都与他一同去帮助更多的人,看到更多的人因他的努力而展露出笑颜。”
莫梨有些不敢去看秦玲了。
而苏和,只凭着这些时日听闻的传言,也知道,接下来的,应该就是最重要的部分了。
“可是就连这样的日子,竟也会消失。明明他是惩戒了那贪婪无度的恶人,却要因此背负罪责,小玲只痛恨,自己怎么没有分出更多的时间,让武功也能跟上他的脚步,能在那晚与他并肩,而不是只能携着碎片,在他的掩护下逃生。”
“在平王府里,我一直等着,一直等着教主大人的消息,即便知道那时还在总坛的大家,都被那阉狗捉走,不知发配去了何处,我相信,教主大人,绝不会输给那样的家伙。”
“结果,我却听见了,王府的卫兵们谈起,原来教主大人,已在那夜跌下了悬崖,尸骨无存。”
“我怎么会相信,我不顾劝阻,去往山下一寸一寸搜寻,可是整整一个月过去,我什么都没找见,只找见了那插在地上,只剩半截的剑。”
秦玲回身,从密室中摘下一个挂着的匣子,将其当着莫梨的面打开,被其中丝绸轻柔地包裹着的,是一柄熟悉的剑鞘。
莫梨伸手将其拿出,握住剑柄,将其缓缓拔出,熟悉的手感,熟悉的分量,是莫梨过去的爱剑,陪莫梨度过了十年的光景,莫梨便是用着这柄剑,从不通剑理,一步步成长为难寻敌手的剑术宗师。
拔出的剑身还是一如既往的闪亮,可见日日都有人擦拭保养,莫梨一挥剑,划出明亮的剑光,只是手感终究与莫梨记得的有着一丝偏差,莫梨定睛,才发现剑身中间,有着微不可察的裂痕。
得是多少心血,才能将断开的剑,修复成这样难以觉察的样子,又得是怎样的努力,才能在广阔的山脚,找到断开的半截剑尖?
莫梨不知道。
“所以啊,我终于明白了啊,教主大人啊,真的,回不来了。”
秦玲忽得抬起头,凄惨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呢,我好不容易,再次有了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就又离我而去了呢?”
“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啊。”
秦玲忽然止住了瘆人的笑声,定定地看着莫梨,莫梨忽然觉得这副笑脸有点陌生,不,是有点恐怖。
“所以我要把教主大人夺回来,我要,让教主大人,让我的莫梨,复,生。”
莫梨站不稳脚步,连着向后跌了数步,直到被苏和接住,这才站稳,看着秦玲的眼睛,满是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