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梨最是清楚不过,天下间,哪有死人复生的道理,若是有,莫梨一定会苦苦追寻,只求寻回记忆中那温暖的,熟悉的一切,即便是付出一生的时间都在所不惜。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可眼前这个与自己曾经的模样一模一样的人,又直接地冲击起莫梨的观念。
因为莫离不仅只是容貌仿佛,莫梨跟那盯上良家闺女的采花贼似的连续窥探了莫离数天,见的清清楚楚,不仅只是相貌,更是观念,作为上都是如出一辙,区别只是在于能力有高下之分而已。
但如果说莫离真就是自己复生的话…
那我还没死啊?
莫梨百思不得其解。
莫离放开了秦玲,从她身后走出,对着莫梨点了点手上那边还拿着的忘情篇册子。
莫梨低头看去,又翻开看了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泛黄的纸页,其中也没见什么暗语或是标示。
莫离轻叹了口气,才说道:
“一个人,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你可有想过?”
怎么忽得问起这个?莫梨平时的精力,多是用在教里的事务上,偶尔能腾出空来,也是放在精进武艺上,更是自小不爱读书,哪会去想那些说话能拐七八个弯的文人僧道们平时瞎琢磨的事情。
便是最近莫梨为了钻研天魔功最后一层的道理,因而读过了不少从崔家获得的道经,可是也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过。
莫梨诚实地摇了摇头。
“有些人觉得,自我是由记忆与感情组成的,怀着那些自己独有的记忆与心念,那边是自己,有的人认为,人是由无数的身份组成的,一个人,在不同人眼中,都有着不同的定位,他可以是某人的父亲,某人的郎君,某人的师长,某人的远亲,如此诸般合作一块,指向的却都是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你。”
“类似的观念众说纷纭,可人们毕竟没那个本事,能够亲眼得见性灵之所在,又从何去实证这些理论呢?”
“那便不去管它,只先看自己认为对的便是。”
“这册忘情篇里有的感想,很是让我认同,沿用的是佛门的理念,却是说那众生所见,行想受识,皆是自那空处所出,受感官所染,化为了我等的感受,就如那盲人摸象,象就在那里,可盲人所触,不过是触及那象腿象尾,便以为象就是如此。”
“也便是那世间万物,不过都是经由感官所中转,最后我等所得见的,是否真实,犹未可知。”
“比如一旁人,我见着他行了善事,另一人却得见他在家中肆意狂言,欺侮父兄,这些都非是假,所以我与那人得到的结论,都不完全,并非是假,却也不真。”
“我等感知到的一切,皆不过是这五感六识所接触的侧面,谈何去真正认清一人呢,我等唯一能说真正了解的,那大概就是自己了。”
“有这么一件物什,它长的像鸭子,叫声像鸭子,在水里游的样子也像那鸭子,就是宰了剖开来,做熟了吃喽,都与那鸭子一般无二,那我能否说,这就是鸭子?”
莫梨被问的迷迷糊糊,她脑筋转得本就有些慢,方才说了一通玄乎的,若是给莫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这些文字誊下来慢慢思索研读,那或许还能理出个脉络,弄明白个大概,但一股脑说出来,莫梨的脑子就全然是浆糊了。
不过最后莫离提出的问题,莫梨还是能听懂的,她又不是个傻子,想了一想,还是点了点头。
哪里都找不出来这个东西不像鸭子的地方,那这不是鸭子还是啥?
苏和倒是勉强听明白了莫离的一些意思,用他的话打比方,大概就是那科学道理,人们以实验,用事物做出的反馈,去探索那背后的道理,算是异曲同工的道理。
比如经典的牛顿三定律,从提出,到实验佐证,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认为是运动的真理,但后来随着人们认知,科学理论的发展,人们又发现这不过是在一定条件下的,在比如那微观下,比如在那远超人们能想象的高速条件下,规律又会有差异,但追根究底,都还是运动本身的道理。
莫梨给出了自己的想法,于是莫离也就接着说了下去。
“那么如果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观念,我的容貌,我的躯体,我的武功,皆与莫梨相同,旁人看来,我就是莫梨,在我心底,我也只知道自己就是莫梨,那你说,我可是莫梨?”
骇人听闻,不知所谓,莫梨脑中只冒出这样的字眼,她不知如何去反驳,明明自己就在这里,那里又能冒出来另一个莫梨,可是面前这人所说,莫梨却也觉得深有道理。
见莫梨还是难以置信的样子,秦玲又进了一步,还是哀愁的面色,说道:
“所以这就是我的办法,我苦苦思索了一月,寻找能让教主大人从那黄泉幽冥之处归来的办法,直到我想起来了曾经在这忘情篇中所见的,昔日只以为是戏言的文字。”
说着,秦玲又在密室中,轻车熟路从墙中抽出一个暗河,取出了其中放着的碎片。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当我觉得似乎有了眉目,这念头或许可行的时候,教主大人带回的这碎片,忽然大放光芒,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脑中无比清明,仿佛诸事都在眼前,我匆匆打开了那册忘情篇,翻倒最后的结论,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莫梨闻言,同样匆匆翻开了手上册子最后一节,果然,这里不再是前面杂乱的感想,而是这些感想串联以后,著作下这些文字的人,提出的猜想。
既是人人真正所能见知,所能透彻通明的,只是自己,那若是以扭曲心神的法门,叫人失去本来的念头,只余下别人对那人自己的念头,那两人当面,究竟孰是孰非?
莫梨好像明白了,眼前莫离的来历。
莫离见莫梨看完了手上的文字,面上又一次震动,几乎麻木到难做出别的反应了,便接着说道:
“这,便是我复生的法门之核心,不过这也只有这名目,中间究竟又要如何操作,才能将这猜想实现?”
“是爱。”
“爱?”
莫梨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在嘴里不断嘟哝,咀嚼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既然一个人真正能完全认识的,只有自己,那么想让一个人的认知改做另一人,首先便要摧毁他本身的认知。”
“这方法很简单,便是爱,是那人所珍重的,是那人所熟悉的,是那人爱着的,是对那人最重要的一切。”
“去想象它们毁灭的样子,务必要让他心碎欲绝,然后,将这样的过程,去重复一万次,决不能有半点重复,务必要让每一次的想象,都好像发生在现实中,能让自己感受到切身的心痛,直到自己麻木,直到自己漠然,直到自己,能面对曾经重要的一切天塌地陷,也再无反应。”
“届时,我便可说,我成了一个空白的人,一个什么都不是人,最多最多,只留下一丝执念。”
“随后,便是去想象,自己所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他的每一个经历,他在其中的感受,情感,念头,统统都要了解,将其与内心复刻,因为自己已是空白,所以这些轻易就能刻在心底,直到我将那人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感情,都恍若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情感一样铭记在心里,那时,我与他,又有什么不同?”
莫梨又一次脚步不稳,她过去读那些话本,或是后来听闻的一些久远以前的江湖传言,也不是没听过,有些邪恶的教派或是恶人,能掌握一些卑劣的魔法(魔道法门),可以扭曲旁人的心神,让人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比如失忆然后洗脑,但这都不过是暂时的,是可以打破的,就想那些话本中被如此对待的人,总能在最后一刻回想起过去。
可眼前这个人口中说出的,又是何等冰冷的话语,残忍,但不是对旁人残忍,得是对自己无比的愤恨和残忍,才能想出这样一个只以摧毁自己为目的的法门?
莫梨竟想不出半点可能,能让经历了这一切的人,变回本来的样子。
待莫离说完,秦玲便接上了话。
“将自己化作恐怖,只要有那样的决心和意志,人人都能做到,但想要变成别人,就需要了解那个人的一切,他一生的经历,他曲折变化的感情,他的观念,他的想法,他的愿望,他的所依。”
“正好,我都知道。”
莫梨徒劳地张开了嘴,却不知如何辩驳,的确,秦玲过去对自己很是亲近,相处多年,莫梨早就在一次次的谈天中将自己的过去全盘托出,也许是因为,自己觉得,秦玲适合自己很像的人,所以在秦玲不厌其烦的一次次问询下,休说是细节,莫梨便是其中的感受,都多半细细讲出过。
难怪,莫离的想法行为,竟与我别无两样,难怪,就连我过去,非是唤作莫梨,本名乃是莫离这件事他也知晓,因为这些,早就同样是他的了。
“我本是想自己来的,最了解教主大人的人是我,也唯有我,能够作为教主大人的容器,让他重新出现在这世间。”
“但是我不希望秦祭司就此消失不见,留下的唯有莫离,我是那么地换洗她,他也是那么多的重要,是多少人需要的存在,那么我来,岂不是更好?反正我也同样没有了家人,我不在了,也无人会为我惋惜。”
接话的是莫离。
莫梨吃惊地抬起头来。
“你,你是…”
莫梨想起了,过去黄旗中也有那么一位少年,无依无靠,在教中维生,人很开朗,做事也麻利,很是受大家的欢迎,不过那孩子却是一门心思都扑在秦玲的身上,整日如秦玲黏着自己一样试图黏在他身边。
也许是因为,这孩子是秦玲带回的缘故,还是其他?莫梨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了解时,就已是那样了,莫梨当时还不知秦玲的心意,甚至还在心中想过撮合他们。
那孩子,是叫唐随来着吧?
“不,我不是。即便过去是,现在也已不是,那些曾经的记忆,情感,早在一次次的磨灭中粉碎成灰,消散在田地-了,现在,我只有一个身份,一个名字,那就是莫离,我,也只是莫离。”
莫离一只手,还抓着秦玲的手臂,莫梨知道了,先前所说的,唯一可以寄托的执念,是什么了。
秦玲再次开口,语中是欣喜,在莫梨面前,又混着无尽的愧疚。
“所以花了很漫长的时间,教主大人终于在我面前重现了,一如既往的样子,一如既往的举止,一如既往的想法,唯一多的,就是眼前的教主大人,终于愿意回应我了。”
莫梨怔着,整个人一如一块石塑,久久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