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梨走在曾经走过了无数次的路上。
前方就是总坛所在的蛇山,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是因为这山如巨蟒盘踞于柱上,山势弯绕甚多,凹凸不平,曾经也是一片深山老林,山中毒蛇不计其数。
不过自从千百年前人们因陵州偶发的灾害迁居至此之后,多少年人们用心竭力,早把蛇山改造成了宜居的地方,开辟的小块田地数不胜数,至于毒蛇,更是非得深入山中搜寻,才能得见踪迹。
莫梨走上熟悉的山路,头顶擦着草草绑住用来拦住道路的细绳,曾经平整干净的山路现在却是杂草丛生,只怕再过半年的光景,前人们一步步踏出,逐渐拓宽至此的道路,便会变回往日的草丛。
自从那夜以后,蛇山因是地母教的总坛所在,而遭了封禁,几条前往总坛的路都不许人再出入,收归朝廷所有,曾经也算人声鼎沸的蛇山,如今只却重归了深山老林。
当然,陵州毕竟还是平王府的地界,有这一层名义在,朝廷总不好平白插人手进来,因此说是封禁,其实平王府也不过在每个路口排了两个人把守,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这点人力,过了两月,也尽都撤走了。
总不能让那些靠着蛇山吃饭的人们生活受到影响。
一名才在蛇山中检查完昨日的陷阱,收获了只费兔,还摘了些菌子,满载而归的猎户,方至蛇山山脚,便看见上山的路上有一青衣女子漫无目的的样子,走在上山的路上。
猎户才想出声提醒,现在也快傍晚时分了,山中人烟消散了半年多,毒蛇猛兽也逐渐重新多了起来,很是危险,只是一眨眼,方才看见的人影便不见了踪迹。
猎户揉了揉眼睛,他眼神好,不然怎么能做得了猎户,远处的地面上根本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就连东一簇西一簇的杂草都没有才被踩过的样子。
猎户赶忙提着东西下山去,就连背篓里撒出了几只菌子也没精力去顾,只觉得一阵后怕,近儿都不打算进山了。
莫梨却没有心思去顾及这些,或者说,现在的莫梨心乱如麻,连正常的思考都难进行,即便偶尔思绪连在了一起,又会很快被心中的茫然和悲伤冲垮。
不过用了一刻钟,莫梨就从山脚到了曾经的总坛所在,过去总坛的灯火总是通明,但现在日暮西山,莫梨面前的正门上,也爬上了青苔。
前方连绵的屋室,过去总是不乏人们的声息,莫梨忙于事务到半夜,偶尔还需要去循声抓些半夜了还不知在做甚没有睡觉的人去休息,不过眼前莫梨熟悉的建筑,都披上了傍晚的余光,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沉入黑夜中。
莫梨默然地站定,直到黑夜将总坛吞噬,又想起了自己,才接着沿着山路拾级而上。
这里的路不再如莫梨才走过的那段平整,反而是坑坑洼洼,并不是过去教中分配在此的人手偷奸耍滑,这些坑洼,莫梨都记得是怎么来的,那夜,莫梨就是在此,一人独斗几位宗师,且战且退。
循着这些兵刃留下的余波前进,莫梨回忆着那时的战斗,即便面对数量远多于自己的敌人,莫梨也并没有灰心或是气馁,反而是穷尽本领与他们对抗,硬是不露颓势。
而现在同样行在这条路上的莫梨,任谁来,都能瞧出她脸上的灰白,就好像颜色的概念从她的身上被剥离了一般。
不多时,莫梨就到了自己昔日停留的悬崖边。
莫梨曾经驻剑支撑身体留下的坑洞早已被山风添平,莫梨没有去管,而是径直走到了悬崖边。
下方一眼望不见底,耳中山间的狂风嘶吼呼啸着,令人望而生畏。
莫梨只是直视着下方一望无际的黑暗,月牙洒下的微光远不足以将悬崖下方的深渊照亮,只能给莫梨披上一层银色的薄纱,让莫梨的身影显得朦胧。
就是这里呢…
就是从这跃下以后,我便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莫梨低垂着眼睛,只是凝视着下方,片刻后就这么坐在悬崖边,两条腿禁受着山风的吹拂。
要不,就这么再纵身一跃一次吧。
莫梨脑中回荡着这个想法。
反正我还有什么等着我回去的地方吗?
真的是,好累好累啊。
莫梨长出了一口气,自从温暖的小家在不会忘却的夜里烧成余烬后,莫梨就再没有了一刻能从心底露出笑容来,渴求着归处的莫梨无时无刻不再付出十二分的精力,只为了不辜负旁人的寄托和期望,让自己还能为人所需要。
莫梨也曾无数次如现在一样感到过从灵魂从底下升起的疲累,但那时莫梨还有着要为之努力的事情,总能再强迫自己站起来。
而现在,莫梨顺势躺下,并不在意身上这件莫梨颇为喜爱的青衣会染上难以洗去的污渍,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天空。
就好像自己这些年的人生全然没有意义。
于是莫梨忽然怀念起过去的时光。
少时贪玩,被爹娘送去的私塾里的先生没少因此打莫梨的手板子,结果莫梨反倒也把这当做了玩乐的一环,经常在功课一事上与先生斗智斗勇。
虽然总是莫梨输了就是。
后来莫梨渐渐识的字多了,又迷上了话本,莫梨很喜欢话本中那些故事,不管敌人有多可怕,故事的最后总是能归于好结局。
就是逃课多了,手板子遭罪变成了屁股遭罪,饶是如此,莫梨也没见生气的爹爹断了她的零用。
回忆着过去或是上树摘果,或是偷玩家里的染料把衣服变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的经历,莫梨不自觉地笑了出来,随后又陷入深深的愁思。
她多么想回去那个时候,哪怕要她认真跟着先生念书也没关系。
但是早就都不可能了,再无人能够像爹娘一样给予莫梨永不会忘却的关心和温暖。
就这样跳下去,或许也不错呢,就再也什么都不用去想了,这些难以人手的情绪,也再不用忍耐了。
莫梨坐起身来。
双手撑在地上。
脚底抵在了悬崖边的石壁上。
最后站了起来。
接着,莫梨连退了好几步。
她做不到。
莫梨忽得想起了才被自己单方面断绝了关系的乖徒儿,她并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来,苏和对自己是全然的关心,甚至让莫梨有些动摇。
但是…
莫梨忽得有些怨恨自己,为何不是以女儿家的身份诞生。
这样的自己,谁又会去接受呢?
莫梨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勇气迈下那一步。
即便莫梨现在已经适应了现在的身体,但过去身为男子的经历,塑造出的心性,却一直伴着莫梨,莫梨发现自己早已不再反感如今的样子,却为之更加恐惧。
这样子,她不就只是个非男非女的怪物吗?
莫梨甚至能想到,苏和回到客栈后,回想起这两三个月两人的经历,只会为他竟然对自己这么个怪物动心而感到厌恶,为之作呕。
离开时的说辞,不过是苏和尚未反应过来罢了。
莫梨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莫梨又怀念起了这段时间。
明明自己是他的师傅,苏和却没有像教里的大家一样,把莫梨看作高高在上的什么人,并没有将莫梨那些揽下的职责视作理所应当,甚至不去顾及这层身份,表现着对自己的关心。
是真真正正在顾虑着自己的感受。
但现在莫梨已连这个都失去了。
与那个接纳了,收留了自己的地方一起。
莫梨又忽得后悔起来,迎面的山风拂去了莫梨的冲动,莫梨才发觉自己在情绪的驱动下说出了什么气话。
但莫梨又怎可能回去,莫梨甚至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在家出现在苏和的面前,如果听到了讥讽或是视而不见,自己又会作何反应。
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又无处可去了呢。
莫梨就这么呆愣地仰头望着夜空,星星缀在天上一闪一闪的,有种让人沉醉的魔力。
而苏和也从莫府又一次走出来。
他没做什么,只是又找上了秦玲和莫离。
莫梨忽得情绪崩溃,因而远远逃开这件事,苏和并未提及,苏和并不好去判断这件事中谁对谁错,他来只是为的另一件事。
便是莫梨的过去。
只言片语只是拼凑了一个大概,苏和想知道的,是莫梨的全部。
既然莫离这么一个能让莫梨自己都认同的存在能被塑造出来,想必他们定然不会对莫梨的曾经有所遗漏。
于是苏和以自己作为莫梨唯一的一个弟子的身份,取得了两人的信任,终于得知了秦玲两人口中的莫梨。
苏和发现了不对。
原来如此。
秦玲口中的莫梨,是因过去亲身的悲剧,因而心怀大义,殚心竭虑,随老教主游历,最后继任教主,只为凭一己之能帮助更多的人的圣人。
而那莫离的认知也是如此。
确实与苏和所见的莫梨大差不差。
只是……
苏和回忆起了莫梨,捧着绿豆糕小口吃着的幸福模样,换上了长裙,第一次梳了妆时的掩抑不住的意外和欣喜,在曲江城时对自身的毫不在乎…
秦玲离莫梨太近,反而因此看得模糊,因为自身的期望生出了滤镜,反而将莫梨认成了自己心目中的模样。
秦玲对莫梨的认知,除了多出这些过往的细节,与苏和询问的莫府中那些地母教教众们的认知,其实并无多少差错。
也就是,他们,都忽略了莫梨本人的情感与感受啊…
这个莫离,也不过只是旁人认知到的莫梨的集合而已。
苏和有些后悔,如果那时,他就能注意到这点,是不是就能将莫梨挽留下来呢?
现在莫梨已经不见了。
苏和忽有所感,抬头看向满天星斗,不知莫梨如今在什么地方,是否也能看见这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