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地处辰朝偏西,明明才入冬不久,却已经有茫茫的雪花落下。
官道平整,但积起的雪花可不会管这些,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的凛冽许多,莫梨启程不过十日,约莫三两天前才开始下起的雪,如今却已在地上铺起了厚厚的银毯。
可见的是老天的手艺并不精巧,银毯纯白无暇,真真是天底下最精细的料子,不过成品却是歪歪扭扭,此起彼伏,原本平整的官道休说是人,就是驴马都有些难走。
迎面又是一批背着大包小包的行人从身边走过,莫梨这几日倒也撞见了不少这样的人,前些日子因慑于灵泉县突然爆发的瘟疫而避难去的百姓,如今知道已经无事,已经开始各自回家去了。
虽说积雪的路有些难挨,但每隔上个半里一里路,莫梨就能见到有官府组织的人手在清扫道路,天上雪还未停,彻底清扫总是做不到的,但勉强清出条好过人的道来,总还是办得到的。
这总算是件好事,毕竟莫梨望去,那些做工的人面上,并没有见到多少不情愿或是麻木,说明并不是被强征来,莫梨也有私下问过,是给足了工钱请来的附近村子的人。
这几个月来见多了不干人事,不负责任的官府,难得碰着尽职尽责的地方官,总算让莫梨认识到,辰朝如今原来还是盛世。
莫梨的装束还是如这些日子同样的打扮,一如既往的青色劲装,只是相比前些天多在肩上围上了一圈围巾。
莫梨虽然不怕冷,但冷风从领口灌进胸口,总是难受的。
尤其是莫梨还有两个碍事的累赘,如今已经长到就是每日晨起都小心裹好,仍是一眼就能瞧见的程度,此处又不比别处厚实,最是敏感,便是不冷,也禁不住冷风呼呼地挠痒。
前两日出灵泉县,还算得上同路时,莫梨还是与柳青禾两人同行了一段路。
也没谈些别的什么,莫梨只是将自己曾经传给苏和作为打磨根骨的五形拳教给了柳青禾而已。
当然,这等偏向养生的拳法,江湖中人少有修行,因其少杀伐的威能,效用更多在于调理脏腑肌体,而非打磨气力,增添争斗时的威力。
所以这类养生拳,在苏和的世界多数被称作内家拳的套路,反而多是大夫在习练。
毕竟这是武功普传的世界,别说比斗厮杀,就是平常操练武艺,受伤也是在所难免,大夫的地位自然有保障,没有多少对武力的需求。
所以这样类似的养生拳,柳青禾自己也会上那么个两三套,打起来不说虎虎生风,起码流畅顺遂是毫无问题的。
但莫梨传这套五形拳,也不是平白去卖弄的,她自己改良的这套拳,非但增添了对敌的威力,比起寻常二流的拳法还要强上数分,更兼保留了原版对身体的调理和修养。
莫梨正是因为听到了柳青禾对自己说了她的想法,才有了这一出。
防病莫过于强身,若是人人都能身强体壮,神完气足,自然百病难生,在这方面,莫梨当然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便是这门拳法。
“希望柳大夫能从我传她的那套拳里得到启发吧。”
路途无事,莫梨的心思也就放在别处去,触景生情,见到避过瘟疫,急急赶回各自家的百姓,莫梨忽得就想起了日前的事情。
不过柳大夫于武道上的资质,比起她在医术上的造诣,就大有不如了,竟花了几乎两日整的功夫,才将这套五形拳记了个全须全尾,还是有莫梨亲自教学的情况下。
这不得不叫莫梨又怀念起苏和来,苏和的资质,的确是莫梨见过的人中虽称不上第一,也决计是数一数二的,昔日传他这套拳,不过看了一遍,就能囫囵打个大概,再自个操练个两遍,就能有模有样。
也不止拳法,不论是内功,还是刀法,轻功,哦,轻功差了些,但也都是只消莫梨演示上一遍,就不再需要操心,只用偶尔替苏和解答些修习时遇上的疑惑而已。
啊,又想到他了。
莫梨面容有些黯然下来。
这些天,莫梨时常想到苏和,可就连莫梨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个态度?是什么个感情?
莫梨想告诉自己,不过是亲和的师长,对爱徒的感情而已,但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可若真的是那个莫梨连想都不敢触及的念想的话…
不行,只是一有触及那个可能的念头,莫梨就当即将其掐灭。
即便莫梨早已习惯了如今的身体,如今的身份,平日穿着女子的服饰出门也再不会脸红,莫梨内心,还是一直倔强着,认为自己是男子的。
那样的话,算什么个事!
一旁的林中侯看着莫梨变换不定的脸色,有些麻了。
莫小子陵州呆这么久,还真不是白住的,这可不,把那地头的拿手绝活,变脸,学了个活灵活现不是。
就是这心里头拧巴的…
林中侯还以为自己充作人生导师的一番话,就能将莫梨当场点醒,看来是没多大用,还以为以后踩点用的假身份,又能多出一个呢。
这倒也没办法,毕竟心结这种东西,最难过的便是自己心里那关,旁人的话语或许能叫当事人意识到,但最终走出来,总还是当事人自己想明白了才行。
也不知莫小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
说起来,林中侯虽然与莫梨见过的面不过,情谊倒是不错,只是过去是将莫梨当作有些意思的小子后辈看待,如今莫梨变作了这个样子,不禁就让林中侯将莫梨当作了自家子侄对待了。
并不只是出在外表上,莫梨变成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模样,林中侯初次见着,也是一阵大惊,但并不至于为此就改变了对人的看法。
好歹他也活了这么多年不是,见过的人多了,怎么着也都明白了外表不能全然与人挂钩的道理。
但莫梨的表现,并不只是外表归复了豆蔻年华的样子,像是内心也一同复返年轻…
不,也许不是,更像是本来一直藏着的,压抑着,掩盖着的本来的想法与念头,因这样的变故,而不再能藏的住的样子。
不过林中侯虽然想到了这里,却没有明白地对莫梨挑明。
他了解莫梨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总是抱着没有来头的责任感,好似天下的担子,都该有她一份的样子,若是跟她挑明,只会让莫梨发觉自己的这点,从而为了让自己不再软弱,去刻意掩藏,甚至抹杀掉自己的本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点不该从林中侯的最中说出,只能是从让莫梨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人嘴里说出,才能真正起到效用。
只是,那个人,能认识到这点吗?
虽然莫梨才有些不负责任的将自己的孙女留在了徐州,但林中侯毕竟也晓得自己孙女的性子,虽然爱耍弄,但自找苦吃还是不会的,不至于自个钻进危险里去。
林中侯对莫梨也自是没有什么怨念,反而长辈的心思一起,他也是真个想要看见莫梨能够得到她想要的东西,能够幸福。
莫梨并不晓得一同行路的林中侯内心戏如此之多,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而将出凉州,离着故乡越来越近,莫梨心思杂乱的同时,又添上了一分近乡情怯。
……
与此同时,苏和已经整理好了行装。
“这次往青州,谁愿与我同去?”
留在百味坊的人齐聚一堂,这次的消息传来的有些突然,因而也没有多的什么准备,不过总是能见到苏和的情报工作初现了成效。
因为这份消息,是开到青州的分号传来的。
食肆天然就是人来人往,好打探消息的地方,苏和对百味坊发展的规划中,就有多开分号的计划,凭着让出自己的利,尽都给手下的雇工们做薪资这一手,见效很是明显。
苏和话未说完,便见到陆实跃跃欲试的样子。
也是,陆实毕竟是为了出来游历江湖才逃家的,留在徐州城把持产业,也不过是图个新鲜,新鲜劲一过,早就腻歪了。
也就是碎片的使命实在重要,陆实的身份,让他自认为义不容辞,才肯安稳留在这里,不然早在苏和与莫梨离开的半月后,就按耐不住自个去徐州左近找山贼恶霸去了。
与之相对的,林瑶对此就显得兴致缺缺。
她没那种使命感,留在这一是爷爷的嘱托,二是与莫梨,还有其余人算得上投缘,即便晓得了这重使命,也是没什么感觉。
反倒是先前缴获的五毒教秘典,她是越琢磨越来劲,要是启程,没了徐州城这个大好地界搜集材料,研习这本秘典就要费劲许多。
牛壮实还是惯常地抱着刀在一旁靠在墙上,许是不打不相识,被顺势收入到苏和手下这边的势力后,陆实没少找他“报仇”。
而切磋的结果,也从最初的七三开,逐渐持平,到了如今,甚至陆实已能隐隐压住牛壮实一头。
熟稔了以后,加之牛壮实虽然一路上没少给黑恶势力打工,但从来都是来不及行恶迹,便被苏和等人撞见制止,如今也算是悔改,反而真个被吸纳入团队里。
所以这次苏和询问同行人员的意愿,牛壮实也在列,而且有些迫不及待。
换了新东家,总得好好表示不是,不然苏和给的银子过于丰厚,让牛壮实连同一干小弟都吃的口袋子鼓鼓囊囊的,心都开始不安稳了。
至于水无涛,在百味坊借地疗养,在苏和看来颇有点退休老大爷的样子,整日就晒晒太阳,到处闲逛。
虽然知道了莫梨就是莫离,但莫梨本人并不在此,苏和也就没有将实情告知水无涛,关系顶多算是门客,碎片这种紧要之事,自是不便告知的了。
而且人家伤势未愈,苏和想来,就是水无涛有心相助,跟过来多半也济不了多大的事。
苏和低头沉吟了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
“徐州这里的产业同样紧要,须得有人看着,这次往青州,就由牛兄与我同行吧,至于陆兄,这次便麻烦你继续看家了。”
陆实脸上的沮丧都要挂不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苏和,希望他回心转意。
却被林瑶一把抓住,顷刻炼化(不是)。
“哭丧了脸是什么意思,跟我一块留在这对你来说很痛苦是不是?”
从后头勒住陆实的林瑶对着苏和一笑道:“小苏你放心去,陆实我会看好的,他要是想擅离职守,哼哼,我那些才做出来的小玩意,可还正缺个人试试成色呢!”
陆实闻言,脸色顿时一跨,变成了燃尽的灰白。
不过苏和也从身后摸出个一件物什,放进了陆实的手心里。
“宽心,你们的任务同样重要,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此物就先交由你们包管吧。”
待苏和领着牛壮实离去,陆实林瑶扒开陆实的手心一看,是块碎片。
“乖乖…”
而苏和的里衣的秘袋里,另一块碎片正好生躺着,放出莹莹的微光。
苏和随手拿起飞雪,于手中一甩,便乖顺地贴在了腰上,挂了起来,牛壮实自认也算是刀术有所小成了,却发现没能看清方才刀鞘划出的轨迹。
就好像…根本没有所谓的轨迹一样。
而那柄莫梨来不及取名的软剑,背在苏和的背上,装在了苏和精心挑选的鞘里,看着却有些不太契合苏和的气质。
两人各自一马,只是却还携上了莫梨的叶子,两人三马,就这么离开了徐州城,向着青州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