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房中，江雪华全神贯注地读着手里有些卷了边的书册。
保养的不错，没有脏污，也不见破损的泛黄封面上，是分明的鸳鸯侠侣四个字。
是的，江雪华手中的，是此世的闲散文人作出的话本，还是专供着那些深宅大院中希冀着广阔天地的千金小姐们的口味的。
作为修行有成的武者，江雪华的感知不可谓不敏锐，即便正侧躺在屋顶的林中侯在隐匿潜行一道上可称当世第一，但门外江雪华的父亲，连半分武艺都没傍身的凡人靠近的动静，江雪华却也都没注意到。
或者说，书里江雪华自小到大看了无数遍的情节，还是如此叫江雪华痴迷，以至于察觉了父亲的动静，也下意识忽视了。
直到吱呀的一声门响，江雪华才骤然惊醒，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话本藏了起来，然后装作在桌前正襟危坐的样子。
叫才进来的江霜松瞧不出半点破绽。
但没有破绽，也是一种破绽。
天底下，最熟悉孩子的，莫过于他们的父母，江霜松并非是那极少数的例外，对江雪华万分了解的他，怎会不知道江雪华这副姿态，又是在做什么。
江霜松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然后才对面无表情的江雪华说道：
“想通了吗，雪华。”
语气有些疲惫，而江霜松，面上也是肉眼可见的有气无力。
青州城里的其他人家，只知晓江家的风光，可作为家主，江霜松却是如履薄冰。
未有官身，却能坐稳加之的位置，便是因为江霜松有着敏锐的嗅觉。
而这些年，依托着在朝中做着侍郎，学士的族中子弟定时传回的消息，他就能觉察到，辰朝并非如想象中那么稳定，恐怕将有巨大的变故。
作为家主，在这种前景下，江霜松理所应当，就要去考虑能够保全家门的办法。
尤其是，家中在翰林院做着学士的侄子，因提携他的师长被查出贪污，渎职等诸多重罪，处境开始岌岌可危，说不得就会牵扯到其他几位做官的子弟，乃至江家。
江霜松需要为江家找一个靠得住的靠山。
而他选择的，就是眼下风头一时无二，隐隐以吸纳了许多大员为羽翼的四皇子，陆华。
虽然陆华并非太子，但太子多年来从未见有过什么作为，仅有的不过是宽厚仁善的秉性，不过有些保守，持重的大臣死心塌地地支持。
但陆华，近些年可谓出尽了风头，本就长于诗书经文的他，及冠前就以学识结交了许多京中的士子，甚至能给予指点，这些相伴陆华的士子，后来多有中举，在朝中有着官职。
不仅如此，这些年陆华又是提出多项治国之策，虽并未被采纳，也得到了圣上的肯定，近几月又是先慧眼点出了陵州可能的动乱，在徐州还破获了胆大妄为的无生教举动。
乃至一旬多前北境的胡人反常的侵入，据说也有忠于陆华的门客在其中活跃，斩杀了大量胡骑。
眼下朝中的官员们，除去一些看似不在意政局的，多半都已经表态，多数都明面暗面表明了站在四皇子陆华这边。
如今的皇帝，却久久不见表态。
这似乎已经表明了态度。
所以江霜松十分焦急，希冀能赶上最后一班陆华派的船。
自古以来，立嗣之事，皆是凶险万分，江家本是不愿掺和其中的，埋头做好份内的事，才是江家的宗旨。
毕竟史书上先例比比皆是，不乏脑袋抽风的皇帝，前阵子才对一个孩子肆意表达宠爱重视，下一刻就能无情地废去。
像困居于东南，终身未能取下江州以北一座重要城池的小国皇帝，就是如此。
奈何江家已被牵扯进其中，若是不参与站队，只怕会被余波扯个粉碎。
而就在江霜松思索着如何与陆华的党羽搭上线的时候，就有人递上了瞌睡的枕头。
面对父亲的询问，江雪华抬起头，只能嘴唇张合，却没能吐出一语，表情还是毫无波澜，只有眼睛望向了窗外的夜空。
江霜松明白女儿的意思。
“唉，若是有办法，为父又怎会忍心送你去结亲。只是家中，真的需要雪华，能争取到这比武招亲，已是为父的极限了。”
这话不假，那救命稻草的条件，就是京城中明牌站队陆华的杨家，希望迎娶江家的嫡女，结为秦晋之好。
来的有些突兀，但对方说，是江雪华在青州游历，挑败青州各处门派的时候，被外出的杨家少爷瞧见，心生惊艳，才百般查证，最后找到江家门上来。
对精进中的杨家，江霜松也是略知一二，晓得他们家的少爷，是个一贯自我的家伙，做事很是随性，似乎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对方的风评并不算多好，江霜松本就答应过女儿，起码要在她周游过一番，自行归家以后，才看她的意愿为她择选夫婿，或者江雪华自己带回合意的郎君，也并无不可。
眼下却不得不为了家门，食言自肥，江霜松在江雪华面前，说话就少了一半的理。
尤其是江雪华的这次归家，就是被他一封书信骗了回来的。
所以江雪华才会这样与他赌气，甚至生出过逃家的举动。
但江雪华也并非不懂事的人，最终还是自愿被这些看似牢固的封锁关在家里。
让江霜松更加愧疚。
“宽心吧，为父也不是什么都做不成的，月前，我就派出了家里多半的人手，去寻找那位大人搜寻的东西，已经有了名目。”
“似乎是种奇异事物的碎片，也是好生难找，还折了些人手，为父已给了他们家人厚重的抚恤，而那碎片，也已经托了镖局，用稳妥的法子送回来了。”
“以此物作为交换，对方答应了下来，将雪华你的婚事，改做比武招亲。”
“为父知道，你自小就爱武功，还有话本里的行侠仗义，为此沉下心练了一身武艺。”
“为父不懂这些，但听闻雪华你挑了青州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门派，相信雪华你，一定能用手里的剑，起码为自己选个合意的郎君。”
说着这些话的同时，江霜松仍是抱着愧疚的语气。
讲完以后，江霜松也没再看江雪华的回应，而是自顾自离开了房间。
对他而言，逼迫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做不情愿的事情，也是对他的折磨。
而江霜松离开后，江雪华仍是面无表情，却有两道泪从脸颊上淌落。
她游历何尝不知父亲的辛苦，本就是她仗着家中的宠爱，才能这般的自在，不似她游历中所见的许多同龄的女子，为了生活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只是她偏偏修行的是家中不知多少代前混迹在武林时留下的内功，专精寒气，心法更是以平复心境，隔绝情绪为主。
久而久之，连平素的情绪表达，都有了障碍。
以至于一肚子的话都淤积在腹中，化作了烂泥，从未说出口。
江雪华是很向往话本中的生活，那种肆意和自在。
但她也割舍不下亲情和自己身为江家的女儿，本就该担起的责任。
江雪华听了江霜松的话后，也已无心再去重温话本，只是怔怔地看着月光。
听父亲的话，也许这次比武招亲成与不成，她都需要选出个夫君来。
哪怕她本来希望的如意郎君，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相貌俊朗，武艺更是能胜过自己的大侠。
挑翻了青州后，她本以为世上恐怕没有了这样的青年才俊。
可在李府的一战后，江雪华又真正见着了江湖中新一代真正的中流砥柱。
还有那个苦战中仍能福至心灵，顿悟绝技，大有前途，胜过自己也未必不能的俊秀青年。
“唉…”
一声悠长的叹气，听的才啃完烧鸡的林中侯打了个颤，险些没捏住手里的骨头。
听到这里，加上才打听的风言风语，林中侯依着自己的理解，也算是把事情理了个七七八八。
林中侯没想到，他听了开头一句，还以为这江霜松是个卖女求荣的软骨头，难怪那匾额上的字瞧着外强中干，不见筋骨。
听到后面，似乎又不是这个样子。
但总而言之，这终究是江家的家事，他又不是江家的什么人，何苦替他们操心这个，更罔提他并不了解江雪华和江霜松这对父女间的关系。
重要的是，还有那个，与自己手中的碎片同源之物的消息。
林中侯记得清楚，在五石村时，莫梨那娃娃，就与他讲过，她正在收集这些碎片，关系着极为紧要的大事。
于是林中侯顿时没了临走时顺个贵重的物什的心情，随手抛掉吃干净的鸡骨头，不知砸中了哪个倒霉蛋，林中侯运起身法，就往着客栈而去。
然后只用了不到一刻多的功夫，就在城中大大小小十来间客栈中找到了莫梨下榻的所在。
当然，与莫梨讲述时，重点就多放在了林中侯如何慧眼机警，耍弄江家的守卫家丁，最后在千辛万苦中打听到消息回来。
不料莫梨听完这些，并未如林中侯一样关心碎片这个重点，而是眼睛都有些红，美目中泛着莹莹的水光。
“此事休要提！林前辈你也说了，碎片事关江雪华的终身大事，若是我们贸然取走，那江女侠岂不就得被迫嫁她不情愿的杨家少爷？”
“不行！起码得想个好法子，为江家解决了眼前的困境才行！江女侠我见过的，并不是坏孩子，她不该有这样的遭遇！”
唉，林中侯发现自己的叹息，竟跟先前听到江雪华所发的有些相似。
莫梨这闺女，到底有没有注意到，她对旁人的事情，远比对她自己上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