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青州城往北不过半日,莫梨便见着了熟悉的景色。
纵使十年有余不曾归家,入了桑榆郡,终于临到了自己从小到大所一直居住的小小县城,莫梨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条偶尔放开了耍时,便会跑过的入城的路。
莫梨一时沉默在原地,过去的景象扑面而来,那时的自己贪玩,若是有一整天得闲,便受不得那拘束,惦记着往县城外探险。
这条并不宽阔,却算得上平整的土路,莫梨也对他们有不小的贡献。
苏和没有去打扰被勾起记忆的莫梨,长久没有回家的游子,这样的表现再寻常不过,思念的感情,往往缠绵而不绝,悠长而时常蛰伏,只在夜深人静,或是忽得撞见熟悉的物什时才会被勾起,引得人细细咀嚼。
苏和知道,莫梨对眼前不远的这座小小的,有些许破旧,但也绝算不上荒僻的小小县城的感情,是矛盾的。
一方面,从小生她养她的地方,其回忆永远是无法取代的,塑成她的一切,也从来离不开这里一点一滴的光阴。
而另一方面,此处却也是莫梨心中最为伤痛的地方所在,是莫梨不愿去回想的伤心地。
离乡的游子又有多少不对故乡抱有怀念,偏生莫梨怀着这样的感情,却不忍去回忆,只能将这份感情寄托与外,将陵州,还有有着诸多依赖她,亲近她,仰慕她的地母教当作另一个家。
理解了这些,苏和也才愈发能够明白,那时莫梨在听闻莫离讲清他出现的来龙去脉后,为何情绪只在一瞬便会崩溃,那对莫梨而言,并不下于记忆中刻在脑髓的那着火的夜晚。
但这些都已过去,现在的莫梨,真正又找了一个只属于她的归处,一个只属于叫莫梨的那个姑娘的家。
不再是那种近乎自暴自弃,怀着从何处来,便在何处去的心思还乡,莫梨身边有了愿意向她许下承诺的人,于是过去抵触的归家,也变得明媚了起来。
不是揭起伤疤,而是像在某个慵懒无事的午后无意间翻开相册,品味回甘的记忆中细化在每张相片中的丝丝甜味。
“好啦,接着走吧,别看师傅这么久没回来,家里的路还是不会忘的。”
怀念完曾经顽皮,无忧无虑的自己,莫梨嘴边勾起久久难消的笑意,才拉了拉一旁就这么含着笑,以手撑住下巴看着自己的苏和。
“好好好,那便让阿梨为徒儿引路,阿梨可好给徒儿做好向导哦~”
拽了拽苏和的袖子,莫梨脚步忽得松快了一些,便往城中去。
这唤作滚云县的小小县城,外头垒起的,也不过是一圈不过一丈有余的矮矮的土墙,甚至莫梨幼时,都有过贪耍而想法子翻过的经历。
县城门口,莫梨并未见着有人看守,休说把门的兵丁,就是个吏员都没有,两人丝毫没有🫡阻拦,便径直地入了城。
莫梨轻笑了一声,声音清脆而悦耳,可见莫梨的心情的确不错,而非是在苏和面前刻意表现出的不叫他担心的样子。
“师傅小的时候,这南门的看守,便时常偷懒,要不找个舒服的地方睡觉,要不便去左近的茶铺里吃茶,一盏茶能吃半个下午,我记得那会他没少被罚俸。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了,也不知看守换人了没,却还是这般做派。”
莫梨兴奋地苏和指点着路上所仍记得的地方,从莫梨偶尔拿些零花去买点心的食肆,到那常拿边角料做些小玩具或送或卖给城里孩子的木匠。
木匠倒是年岁大了,看着在铺前抹了把汗,自顾自跟面前的木块较上劲的年轻人那眼熟的眉目,莫梨料想这或许是老木匠的儿子,年岁比自己还小些。
那时这小子也偶尔跟在同龄人中最是皮实的自己身后疯玩,因跟自己学到了贪玩,很是抗拒老木匠欲将手艺传给他的想法,厌恶那样需要沉下心的苦功。
不曾想这么多年不见,这娃子,也还是接过了老木匠的班,他滴着汗,神情犹自专注的样子,看来并不讨厌这份活计。
“那边的公子夫人,可是瞧上了我家的东西?我这娃儿您别看年轻,手艺可好着呢…”
稍微看了一会全神贯注凿那木块的小木匠,坐在铺里乘凉的老木匠索性替儿子招揽起了客人。
这话说的,莫梨可看得出来,当初老木匠手艺着实精巧,便是县城外也时常有人慕名而来订购些家具之类的,但看小木匠的手笔,心境是不错,火候上却离那时的老木匠有些距离,约莫是二流跟一流的差距。
不过莫梨并未点破,当初莫梨也没少承老木匠的情,那些送出去的小玩具,多半都在莫梨手里,老木匠舍下脸皮给儿子招揽些生意,莫梨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携着苏和,莫梨便进了铺子,老木匠许是休息了有些时间了,铺子里并没有几件大件的东西,便是未完成的,也不过只有两件,莫梨也不在意,虽说对方应是认不出自己来了,自己念着的这份情,也不会就这么散了。
挑了两件小木雕,应是老木匠闲的无事所刻的,又选了件以圆润的带着波浪似的纹路的木珠串起的手串,莫梨装作才成婚离家出来走走的新人的样子,很是高兴大方地多留下些碎银,不等老木匠退回多的部分,便拉着苏和往下个地方去。
“看那边,那边那座小屋子,便是以前爹娘送我去念书的地方。”
莫梨指着不远处有着修修补补的屋顶的一间宽敞的屋子,那是城中的私塾所在,里头教书的,是一位四十来岁才终于脱了童生这么个名头的老先生。
虽说听起来有些惹人笑,其实老先生的水准莫梨如今想来,应当是很不错的,只在文章上有些欠缺,因为学费并不贵,城里多数人家都承担的起,因而收了许多如莫梨一般顽劣的学生。
那屋顶便是因为学生们时常的异想天开的举动或是打闹而缺了口的,修补过便是一道痕迹,现在比起莫梨记忆中,又添了三道。
隔了十多年,这间学堂还在,有些出乎莫梨的意料,隔着远远的,莫梨也能听见其中并不齐整的读书声,还有不时响起的戒尺声和老先生咳嗽着说教的声音。
站在学堂外不远听了一小会,莫梨才又牵起苏和的手再往前。
只是这次,便不如莫梨所想了。
昔日那专卖些话本给城中孩子们还有些闲人看的小店,店面虽还是那个店面,里头做的却已是完全不同的营生,不大的店铺里,一位妇人正仔细地为手上一把小团扇的扇面上刺着绣,图案是花枝上的喜鹊。
妇人手艺灵巧,莫梨仔细一瞅,那喜鹊真有些栩栩如生,叫人下意识便想抑制动作还有声音,以免惊动了鸟儿的心思。
“请教一下这位夫人,我幼时随家里迁往外地,这才故地重游而来,记得这里以前是件卖话本,还有些正经书籍的地方,怎么变成绣花铺了?”
这时间似乎凝滞一般的宁静小城,难得有了与记忆对不上的地方,抱着好奇与怀念,莫梨索性向这位正在刺绣,应是老板娘的妇人问道。
莫梨的声音叫聚精会神的妇人抬起头来,小心地将尚未完成的团扇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整理了一下衣服,才笑着道:
“这位客人是多久没有回来了?我家夫君将这铺子该做绣花铺子已经有五年多了。”
说罢,妇人还冲着里屋叫了一声。
“当家的,可有你以前的客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中年人从里屋出来,看着约莫三十出头,大概才睡醒的样子,面孔很是熟悉,莫梨认得,这的确就是本来卖话本那位小年轻。
如今也已经成家立业了,便连本来的铺子,也顺着妻子,改成了绣花铺,生意也不错的样子。
“这位夫人好生面生,不过那会整个桑榆郡里,就属我家的话本最新,别县的人也多有来买,不记得倒也正常。
不过让夫人失望了,我这铺子,因娶了邻县这位手最巧,也常来光顾我家铺子的娘子,改成绣花铺有些年头了,已经没话本可卖了。”
原来如此,难怪莫梨觉得这妇人有些面生,原来是邻县的,莫梨少在人多的时候过来,不认得很正常。
没想到当初卖话本,偶尔兴致上来了,还会亲自讲上几段的年轻小哥,还靠着这铺子走了桃花运,看着两人的样子,也颇为恩爱,运气当真是好。
见着才出来的中年人,自然而然地被妇人搂住,又见他精力看上去有些亏空的样子,莫梨当然能瞧出来,这二人并非只是强凑在一块的夫妻,有着浓厚的情谊在其中,只是站在一块,便能对仍是单身少年少女们造成伤害。
当然,莫梨是无恙的,因为苏和同样在她身边,两人的手牵在一处,也不见分开,莫梨相信,自己与苏和的情意,可不会比眼前的恩爱夫妻要低,这对夫妻,说不定也会是自己往后跟苏和一块的样子。
话本没了没关系,毕竟现在的莫梨,也实在没有多的闲暇去看话本,买了吧扇子,又挑了件绣出的画包好,莫梨带着苏和,又往下一处去。
一路上,莫梨没少听路边稀疏眼熟的居民,或是店铺里的人家,将自己的称作妇人,可见自己与苏和的亲近,在外人看来,的确如已经成婚了一般,却是叫莫梨两颊羞红。
即便如此,莫梨也舍不得松开牵起的手。
而终于,在莫梨最熟悉不过的街口,走过它,莫梨在熟悉的位置,以熟悉的角落望去,,映在眼中的,是一家两层的小楼。
曾经莫家布坊的所在,如今却开着一家食肆,此刻正是下午,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人在其中吃些小食下酒,里头的小二或是掌柜,都有些闲散。
定定地看着这过去曾是莫梨无数回忆寄托的地方 深吸一口气,察觉苏和握住自己的手,稍微握紧了一些,略显粗糙的手掌上传来叫人安心的温暖,莫梨鼓起口气,终于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