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你们的仇,孩儿已经为你们报了。”
心里纵有许多千百句话,临到说出来,第一句却又是这个,莫梨本以为这样的话语,可有抚慰爹娘的地下之灵,不料空地上吹过的风,却急躁了起来。
莫梨猛地抬起头来,是自己的错觉吗?还是自己这些天一直期盼着的魂灵吗?
无从确认,但莫梨无比希望是后者。
就像自己做了顽皮的事实,娘亲的笑骂,而后轻抚自己的脑袋一样,莫梨感觉受到了宽慰。
“这样啊,原来爹娘并不想听这些…”
莫梨隐约察觉到了自己该说什么。
并不需肃穆的气氛,自己只要像过去一样,将自己的事,还有想说的话慢慢讲出来就好。
“那孩儿就从后面的事情说起吧,报了仇后,孩儿才发现,什么都不剩下的自己,已经连做什么都不知道了,本就为仇恨而支撑的身躯,恨意抽离以后,只留下了躯壳,好在那时,有位可靠的老伯,像我伸出了手…”
“帮快意村的村民们抓住了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牛,交给他们去驯服以后,孩儿跟着老伯去了陵州,然后才知道,原来老伯伯是陵州有名的大教的教主,麾下教众无数,好不风光…
“孩儿才知道,地母教并不同孩儿心里的印象,更像是结起伙来过好日子的同伴的时候,老伯伯却告诉孩儿原来他已快到了大限,时日无多,最后在卧榻上,当着好多孩儿还叫不出名字来的人面前,竟就执意将那责任重大的教主之位传给了孩儿…”
将那段日子的经历一件件拆出来,诉说在坟前,莫梨又哭又笑,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穿过空地的风格外的宁静。
苏和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地上,里面还有许多,是他也不知道的,或是有所了解,却不知莫梨对这件事的印象与感受的。
当然,即便是苏和了解的事情,他也会一样用心去听,只要是关乎莫梨的事情,能帮助他更多去了解莫梨的事情,他都会仔细地听。
就像这平和的风一样,苏和的视线中,隐隐有聚散的人形,同样在碑前并列对着莫梨,那看不清的面容上,却透出包容的温柔。
是啊,父母对孩子的爱便是如此,即便孩子长大了,能够离家翱翔了,做父母的,比起孩子的成就,也一定更关心孩子的经历,孩子的感受,是否吃得饱,穿的暖。
例外当然是存在的,但幸运的是,无论是莫梨,还是苏和,都是在家人的爱中长大的。
所以苏和见其中一个似乎长上一些的人形似乎看向自己这里的时候,只是以坚定的的眼神作为回复。
“虽然很艰难,很是疲累,但看着大家都能维持着本来平和,虽算不上多富足,但一定留有希望的生活,孩儿真的非常高兴…”
说到这里,面上洋溢着从心底透出的笑容的莫梨,话锋突然一转,语调一沉的同时,笑容也为哀伤所替代。
“为什么会有人,只是抱着他自己的目的,就要去破坏别人的幸福呢?实在忍不住对那贪婪的郡守的愤怒,孩儿自以为做足了准备,出手将他除去,本以为此事再无人知,可是才过了几个月,就有皇宫里的人找上了孩儿。”
“用着叫孩儿交出神物碎片的借口,实际早早便在孩儿所喝的茶汤里下了药,更想以此事对孩儿进行要挟。”
“孩儿担心他们这样的做派,便是妥协,对教里的大家也绝不是好事,出手将他们拦下,结果最后却是孩儿莽撞的举动,将教里的大家带入了深渊,地母教被打为邪教,更有许多只是过着自己生活的教众们被带走,至今不见回来…”
莫梨脸上,是深切的内疚与失落,这件事情,即便到现在,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但经历了许多,了解到那日突兀来访,最后大打出手的张太监背后的人物,乃至回陵州时发现的对方的目的,已让莫梨找到了该去作为补偿的事情。
那就是向陆华,为那些受到了牵连,本来平和的生活不复存在的大家讨个公道,顺带阻止他仍在谋划的话事情。
拍了拍脸颊,莫梨知道,这样的情绪,叫爹娘见多了,是会担心的。
“想必爹娘一定很好奇,孩儿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回家的吧,孩儿这便要说了,那夜孩儿着了暗算,不愿死在那等卑鄙的人手里,索性跳下了山崖。”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了,孩儿也已经变成了女身,神不神奇?不过有另一位亲近的前辈,为孩儿寻来了咱家里那本先人留下的内功的全本,孩儿才知道,这本就是这内功更进一步会带来的效果。”
“爹爹可不许怪孩儿,要怪,就去怪那不知道是那代的祖宗去,还给这神异的功夫起了个天魔功的名号,搞得孩儿纠结的不知道该不该接着练下去。”
讲到这里,莫梨复又开朗起来,竟开起了玩笑,显然,对此时的莫梨而言,变成如今的样子,不再是需要想方设法纠正的错误,而是重要的契机。
“然后孩儿与好友们一路赶到徐州,本以为可以安定一阵子了,没想到徐州城也开始闹腾起来,又是教里的弟兄,要来徐州城不知做什么,又有每年的厨艺大会,引来了近来的真魔教无生教作祟…”
“知道了陵州另出现了一个我,孩儿终于按耐不住,又担心自己的事,若是被这些新结识的好友们知道,会与孩儿疏远,于是趁着夜里,孩儿一个人启程,试图自己偷偷将事情了结。”
“不过却有一人,连孩儿留下的书信都不顾,自顾自就追了过来,还真叫他追上了孩儿,孩儿只能不得已带上他一道…”
“孩儿实在想不到,那个冒名孩儿的人,竟是用的如此手段,自己将原本的自我残忍而苦痛地磨灭,再将无数次凭着描述完善起来的孩儿的经历,记忆,感受,情感铭刻在心里。”
“在那时的孩儿眼里,他真的与本来的孩儿一般无二,唯一的差别,或许就是他相比孩儿,更加有能,更适合带着大家重振,所以孩儿将过去容身的一切,都交托给了那个人。”
“现在再看,其实那个人与孩儿还是有许多的差别,是教众们眼中的孩儿,而不是孩儿心里的自己,不过也没关系,至少对于那个人来说,他本来的愿望,也得到了实现,所以孩儿并不后悔。”
莫梨在这却是略去了一处紧要的地方,便是莫梨当时并没有现在说起来的风轻云淡,好不容易又得到的接纳自己的一切,有了更完美的自己可以替代,几叫莫梨伤心欲绝,甚至一度生出过到此为止的念头。
这可是不能说的,不然叫九泉下的爹娘担心,便是自己的罪过了,况且,这件事,也已经过去了,现在要说的,才是此行最重要的事情。
“该说最重要的事情了呢,孩儿刻意留到最后的,孩儿要对不起爹爹了。”
“因为孩儿变成女儿家,莫家或许是算断后了吧,但是,孩儿已经决心,不再想办法变回去了。”
“因为,孩儿找到了对自己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就像爹爹之于娘亲一样,只有他,愿意不辞辛苦,从孩儿种种的掩饰中去寻求孩儿真正的感受,将一腔心意付诸于孩儿。”
“所以…孩儿也想,在此之后,将以后,都托付给他。”
说到这里,莫梨的声音越来越轻,出口的话语,即刻为风吹散,却还是无比清晰,稍许后,莫梨才抬头,用饱含着情意的眼神望向一直在一旁含着笑看着自己的苏和。
苏和会意点头,走到莫梨身旁,效仿着莫梨的样子敬重地跪在地上。
苏和看来,能叫人跪下的,绝不该是旁的什么,而应是能叫人发自内心敬重的东西,例如孕育己身的父母,例如尽职尽责授业的师长,例如这承载了所有的一切的天地。
而莫梨的双亲,以后也会能算作自己父母,那便可以算在其中,毕竟,自己可是要夺走人家宝贵的女儿的人。
苏和是相信人除了本心以外,人格,身份,更多的部分来自外在的交互与塑造,因此,即便莫梨乃是男儿后天转变的女人,既然已是再纯正的女子身躯,莫梨也确实适应,接受了现在的生活,那莫梨自然就是个女人。
他心里毫无芥蒂,倒不如说,有着这重缘由在,反而更加兴奋。
“岳父母在上,请受小婿苏和一拜!”
说罢,苏和便是大礼参上,红着脸的莫梨赶紧将他拉起。
“还未成婚呢,谁许你这么叫了,真是的…况且,爹娘可还没说允不允许呢。”
话音刚落,空地上立时狂风大起,吹得外头的老树枝丫为之弯折,但吹在人身上,却是温和无比,丝毫不见这等锋利该有的狂躁在。
苏和顺势下拜,叫愣神的莫梨不及反应。
“多谢岳父母首肯,小婿在此立誓,往后定不叫莫梨再有伤心难过,与她相伴,予她幸福一世!”
直球的话语莫梨如何能抵挡,本就红透了半边脸的莫梨,血气直涨,一路奔到脑门,此刻却是颤巍巍的说不出话来。
但是,心中却是满溢的感动。
于是下一刻,莫梨心中决心一定,也是望着墓碑一拜。
“孩儿也希望与苏和成婚,想要能与爹娘一般恩爱,还望爹娘成全!”
狂风为之一定,被吹下的枯叶飘飘荡荡落在地上,莫梨惊喜地抬起头来望向苏和,只见苏和也正看着自己。
“感谢爹娘带我来到这世上,教会了我许多,也让我能得见许多,最重要的,是让我遇见了这个人。”
并未出声,莫梨只是在心底,默默念出这句来。
两人终于起身,此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抚去一对出自一个枝头,将好一起落在爹娘碑上的叶子,莫梨终于轻轻地道:
“孩儿该走了,再见了,爹爹,还有娘亲。”
“希望爹娘能祝福我们。”
留恋的望着碑,过去的一切早已既定,往后的一切却还未定,而莫梨,已经有了该走的方向了。
沿着来时的路,莫梨自然地牵起苏和的手,一同启程回往县城里去,经过了拐角,莫梨蓦然回头,方才,她似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抚摸,轻柔而关切。
是莫梨说好出门玩时,爹爹笑着拍着自己的脑袋,还有娘亲摸着自己的脸颊 告诉自己早点回家时的感觉。
“我出发了!”
扭过头,莫梨远远冲着墓园喊道,不再有才来事的忐忑和积蓄的情绪中的伤感,只有热切的高兴与期待。
与此同时,淤积的感情尽数得到街坊,莫梨心灵为之一清,变的完满起来,周身一阵舒畅,仿佛挣脱了什么枷锁。
在树叶的空隙中,莫梨的灵觉,似乎看见了久违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