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话倘若叫过去的陆实听了,面上早该苦得要挂出水来,毕竟心慕话本中豪侠的他,哪肯在宫廷中受那劳什子拘束,但如今摆脱了强求所谓潇洒的执念,明了脚踏实地的道理之后,终是对此不再如往常一般畏惧。
而见到陆实点了点头,便退到下手处候着,并没有抱怨,更没有找借口脱逃之后,陆瀚才真正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陆瀚招了招手,那随侍他的三位幕僚中,便有一人带着身后几个地母教的人上前,而后递上了手里的文书。
“今番你们又遇上了什么事?”
陆瀚接过文书在手里翻开,其上记录的是前几次地母教众在工地上所遇的事与裁决,原本工地上发生些许冲突一类的小事,自是归督工去管,他所该理会的,多半是关于工期,方向之类大的决策。
不过陆瀚却不愿整日等在院中只做一个摇笔鼓舌的印章,但凡无事,每每就要去各处的工地巡视,遇见了事也都要先自行推敲一遍处理方式,再看该处的管理者的做法对比,并让身边的幕僚记录。
“上次是别处工地有人患上风寒,你们担心可能会造成流感甚至瘟疫,绕过了督工找我请左近的名医大夫为他们医治,还希望暂时下调工作量,以避免力亏染病。
这个我是允了,随后风寒果真传染了十数人,好在留驻工地的大夫与请来的大夫合力将其控制住,他们休养过数日,如今已经痊愈大好。”
陆瀚翻过一页,最开始不过是他巡视到一干地母教的戴罪工人的地界,发现他们正与督工起了冲突,不由分说就要抓了带头的十数人鞭打示众。
而后暗中了解,才发现是有人贪了工地的工具器械,给他们分配的多是年久失修,甚至破烂到不堪一用的东西,才屡屡达不成要求。
那督工的说辞是一干罪人,哪有资格用崭新完好的工具,要是聚众以此造反,岂不得翻了天,不过陆瀚却不肯罢休,地母教在陵州扎根百千年,陵州地界多有其信众,他本就不喜知晓地母教乃是魔教后,却一概不论良善,但凡有所联系,都要尽数抓捕下狱的决策。
他提了他们前来徭役,本是希望为他们减罪,顺带教他们改邪归正,自当一视同仁对待,若是只知欺辱,那便是良家子,迟早也要生怨。
因而最后自那贪墨的督工,沿着亲戚好友,一直揪到豫州城中,摘了数顶官帽才作罢,顺带查出了涵盖所有工地中,几乎四成治水用具质量堪忧的大案。
自此,陆瀚便常去地母教那块工地巡视,只因这一事后,他发觉这干教众并无什么魔教作风,反而互帮互助,精诚团结,顶着罪也敢对抗督工,正是寻找工地问题的大好去处。
莫梨也在他身后附近寻了棵大树,落在其上,然后将文书的内容瞧了个仔细。
好家伙!莫梨也不知他们是在教中待惯了还是怎的,装订起来的书册密密麻麻皆是自家人反应的问题,从最开始屋舍漏风,到督工强逼老人日夜卖力,险些将人累杀,然后遭了他们聚起数十人众质问殴打,甚至打跑了要他们住手的军士,险些被当成造反镇压。
不过想起自己曾经也冲动之下跑去别州斩了那作孽的郡守,莫梨面容僵了僵,好像,是拿她当榜样学的鲁莽来着。
明白他们依旧还将互帮互助的教诲放在心里,放在最高,莫梨很是欣慰,只是若非遇见的是陆瀚这个愿意细究他们闹事的原因不予偏见的主事者的话,恐怕他们的团结更会招致祸患,又是让莫梨很是担忧。
好在眼下看来他们应是还未受过欺辱,没有人因此折损,总算是叫她的愧疚松快了几分。
只这一册文书,就叫莫梨对陆瀚的信任更涨三分,不管他是真正对自家教众一视同仁宽厚以待,还是如他幕僚所说另有目的,至少他不曾亏待了他们,这就足以莫梨皆是好声跟他商谈了。
但并不是现在,还是先看完他要怎么处理吧。
听了陆瀚翻着文书一一道出此前诸多汇报到他这里才得解决的事件,被带来的教众中一位年约耳顺的老者上前了一步。
这个正是莫梨认出来的一位教众,唤做冯老,家住在陵州城中,离总坛甚近,因为家中两个子嗣都遭了意外,只有他孤苦一个生活,因而莫梨昔日做教主时很是照拂,安排了人多加照料,自己也经常前往探望,便是时隔一年,也一样记得清楚。
“大人的恩德,我们都一一记着,也正是因此,我们才更不敢对大人有所隐瞒。
大人最是痛恨那祸乱工地,影响水利这等国家大事的奸贼,可今日,只怕工地中,又出了专食粮食的硕鼠啊。”
冯老因为年长德厚,常照顾小辈,将他们视作子侄而在教众中颇有些声望,在工地中,也是他自请来做这汇报的话事者。
“老丈何出此言?”
陆瀚眼睛顿时眯起,虽说前些日子,他就已经清点后发现工地的存粮一时不济,已遣了人去左近的豫州城中调度,还要些时日送来,但暂且还应付得来十天半月。
地母教这些人,在最初接触过几次后,见他讲道理,好说话,慢慢也大胆了起来,之后不少涉及他们的事务,都是他们主动上报的建议,很有些成效,譬如不久前扼杀的瘟疫。
这让陆瀚对这些因信奉魔教而问罪的人们生出信任的同时,也不免对魔教的这一认定多了些怀疑,只是那教主擅杀郡守一事乃是实打实的,才叫他并不多想。
或许是粮食将尽给他们发现了端倪,进而以为是工地出了贪墨粮食的混账,毕竟半年多下来,他已经在工地间亲身揪出了许多胆敢在水利这等民生大事上食利的虫豸,杀鸡儆猴下,便是原本有心思的,也该明了分寸。
但保守起见,他还是不打算选择忽视。
“大人,这近三月的吃食在逐渐变少,先是众人偶尔难以吃饱,还以为只是做得少了,但等众人食粮稍减以后,每日的饭食也渐渐少了,米汤变稀,粗面馒头已叫我这口老牙咽不下去,还有劣米掺杂等等,只是以朝三暮四之法,才叫我们如今才有察觉。
仰仗大人的恩德,我已问过了其他工地的人们,非只我们这一处,而是其他地方的工人们,如今的吃食相比最初也差了许多,因而老朽才有此怀疑,若是误怪了管粮的大人,还请大人责罚。”
冯老姿态放得极低,让莫梨忍不住想要下去给他扶起来,不过陆瀚却是很吃这一套先是郑重地扶起冯老,然后便挥手唤来另一位幕僚。
“去将各处的粮官给我找来,然后叫军士们待命,待我先问过他们,或是闪烁其词,或是言语疏漏,就令军士们且去他们住处查抄......”
粮食大事,陆瀚不敢轻慢,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多个工地都这么说,调查一番绝无错处,便吩咐起幕僚如何行事,不过才说至一半,便被打断。
“不用了,既是说粮食的事话,恐怕我能给你答案,不知殿下可有听闻,昨夜里豫州城粮仓纵火一事?”
陆瀚神色骤变,不仅是因为不知何时贴近到身侧的人声,更是因为话里所透露的事情。
“什么人!”
一旁的侍卫警惕地拔刀,围到陆瀚身边,便是陆实的身边,也分过去数人,不过却被陆实抬手驱散。
“大哥且叫他们退下吧,来者并无恶意,正是我要与大哥引荐的一人,莫前辈,请出来吧。”
陆实向周边拱手一礼,莫梨咳嗽了一声转出,还不及离开的侍卫们,便发现身边突然多出一人,气息圆润自然,仿佛本就在这里一样,正在陆瀚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