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大人先前为何叫我收手?”
苏和还以为秦玲沉默犹豫了那许久,是意识到了整这一出的目的,也就是试探秦玲对莫离的感情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所以才因为那心中自设的障壁而难以开口。
怎料她好不容易打破沉默,却说的是这么件事,顿时叫本来还坐得安稳,不似莫梨那般有些心浮气躁的苏和一推椅子就要站起,将原原本本的计划告知,好叫秦玲认识到真正的问题所在。
不过苏和的动作才有了些行迹,椅子挪动的摩擦声才将将响起,他便被一只手搭在了肩上按住,顺过去扭头,正是莫梨所为,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便叫他难以动弹分毫。
虽说昔日莫梨与苏和之间那情感纠葛,乃是苏和当先认清,并决心向莫梨表明心意,让莫梨也再逃避不得内心,明了自身的真正的感受,可那毕竟是苏和自身的事情,因而还能轻易辨明。
可放在别人身上,苏和的情商便算不得多高了,莫梨按住他,便是清楚苏和定然是想错了意思,以为秦玲是误会了叫他二人在此静谈的目的,可本就了解秦玲性格,又有灵觉相佐的她,便还是明晰秦玲此言并不曾跑偏正题。
而有莫梨暂阻,苏和也脑筋一动,转过了那层弯来,重新坐好。
“没有别的因由,那不是你该做的。”
莫离沉声地道,而闻言的莫梨也在一旁暗自点头。
毕竟秦玲那一剑狠毒暴虐,毫不留手,完全是冲着敌人性命而去的,莫梨在上方瞧的最是清楚,即便那狗腿头子一眼便知平素也不是好人,就是哪天遭人杀了,街坊邻居大概也便就念叨一句此乃果报,但这等事,也不应是秦玲所为。
因为莫梨最清楚,昔日她自废墟下救回的秦玲,放在教中带在身边照顾,因为过去失去亲人的伤痛,却又在互相扶持的温柔的环境中生长,秦玲本长成了同样温柔和蔼,能与人共情的姑娘。
除了因为当时莫梨丝毫不觉她对自己渐长的情意,致使这等思念发酵以外,别的方面,无一不表示秦玲乃是十分良善的好孩子,便是跟从莫梨习了些身手,也不过是增长体力,用以保身,从不是为了杀伐凌虐。
而莫离这个经由秦玲所推演发展的忘情篇而塑造出的旁人眼中的莫梨,虽是对莫梨本身不曾于外人言的些许感受以及能力有所偏差,但在对于身边人,尤其是塑造者秦玲的了解,却是分毫不差,还要比莫梨知道的更多些的。
若非莫梨坠崖,不见于世的那段时间叫秦玲无处寄托的感情彻底扭曲,乃至连累了心智,她本变不成这样,饶是如此,哪怕那时的秦玲几如疯魔,在以借由碎片推演出的秘法“复活”出莫离以后,那份偏执也开始退散,逐渐消融。
而她现今又变成这副模样,竟不对取人性命有哪怕一瞬的犹豫,这显然说明了许多。
“不是我该做的,那我该做什么?”
秦玲的声音透着些许悲怆。
“什么都好,只要是你想要做的,真正认为应当做的,认为这样没有错的。”
“那又何必阻我?”
“因为你是真的想杀他,还是情绪无从发泄?若只是为了借杀戮将心里的苦恼转移,你只会愈发不可收拾,再难回头,届时,你又如何知道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莫离只字不提他的感情,反而如同开导人的前辈一般在那平静地叙说。
而秦玲也的确沉默了片刻,似是叩问内心,又像是在酝酿将话说出口的勇气。
“是,我知道那混账不过是嘴花花,尚不致死,我那一剑也是为的心里一时涌上的感情,可是,不这样做,那你又要我怎么办?
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她,我谁都对不起,也没有办法补救,我甚至都不清楚,我的心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玲愈发激动,忽而掩面而泣,话音中的她指的是谁,四人皆心照不宣。
莫梨知道,此时必须要她来开口了,秦玲的心结,亦有很大一部分应在自己身上,自己若不出面将其彻底开释,便是秦玲意识到了自身真正的想法,也绝不会原谅她自己。
“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秦玲惊讶地抬头,连那因情绪骤然决堤而掩不住的泪水都暂时停歇,看着能平静说出这番话的莫梨。
“可是,是我一时着了魔怔,才以那忘情篇造出那等揉捏灵魂,重塑人心的邪法,创造出莫离,夺去了莫——教主大人您的一切。”
临到嘴边,秦玲犹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用回了曾经她说得最是顺嘴的称呼。
“我的一切?可是我现在很幸福,也很满足,我是失去了很多,但我得到的更多,远比失去的要多。”
莫梨温柔地偏过眼看向苏和,她真心珍惜着被人珍视,被人放在心里关怀的感觉,她从没后悔过答应苏和的表白,因为那正是她所想要的,在理解自己的心意以后。
“所以你不仅没有对不起我,反而是我要感谢你,真的,我要谢谢你,秦玲,若不是你,我也许依旧放不下教中那份职责,恐怕辜负夫君对我的心意,也会回到教中,哪怕摒了当时的师徒之缘,从此再无瓜葛。”
莫梨此言其实有些强词夺理,毕竟不管日后得到了什么,但那时叫莫梨几乎魂无所依,落魄如孤魂野鬼一般的伤害是真实不虚的,就连曾经最亲近的人,都选择了那个拟造的自己,几乎是对莫梨全盘的否定,哪怕此时莫梨早已看开,一是一二是二,这也是不容忽视的。
况且那后半句,也颇有甩锅的嫌疑,像是把不负责任,将一切都抛开给别人的懒汉。
但对此时陷入纠结于自责中愈发深沉的秦玲,非得如此言语,才好将其唤醒。
因为莫梨那声谢谢,是全然的情真意切,好似将成婚以来这些时日所感受到的幸福与温暖都囊括其中,浓情蜜意毫不遮掩,休说怨憎,便是分毫抱怨都不存。
“当真是如此?”秦玲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真。”莫梨无比奠定,无比肯定。
“可是...就算这样,便是,便是莫梨你并不觉得我伤害到了你,可我对莫离,现今的教主大人的伤害,也不曾为此少了半分。”
“我也不曾觉得,你对我有什么伤害。”
莫梨就势坐回椅上,旋即便是莫离将话接上,平和的表情漏着温柔,一样不见一丝一毫的怨憎。
“可我说的并非只是让你扭曲了自我,洗去了曾经所有的记忆与感受,只为成为我一人的念想,更有我这虚假的——”
“我知道。”
莫离将秦玲后头的话直截地打断,接着道:“可你有一点不曾察知,或者说,不愿相信,那便是你对我的感情,同样并无虚假。”
“但我只是想要重新见到教主大人,而知道了教主大人,不,莫梨原来还活着,那不便只是我将对她的思念暂时寄存在你这里吗?”
秦玲还在狡辩。
“不,要是这样的话,那在陵州的时候,你为何选的是他,而不是我?”
莫梨摊了摊手,倒是没有为此受伤的意思,因为她早已明确,自己对秦玲,不论是从前还是直到现在,都从无那等想法,她的爱恋,一直都是系于夫君一人身上。
“你现在才是在欺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为什么我拿胡诌的理由诓你,你也信了,即便知道莫教主就是暂时没有内力相助,那等货色也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你还是看不下去,见不得他受一点威胁和屈辱?”
苏和也在一旁搭腔,说的正是他想的这等主意的核心。
也就是见证秦玲真正的心意,若是她的确对莫离的心意不够真切,不论是在哪一环,都可能因理智而做出不同的决定。
当然,就算情真意切,也可能出于信任而不做冲动的事情,但既然做了,就足以说明,秦玲对莫离的心意真实不虚。
秦玲终于也无法再以自责欺骗自己,她只是嘴唇喏喏地蠕动着,最后问出一句。
“那你呢?”
问的正是莫离,哪怕她已在这数月的相处中,真正对莫离产生了情谊,可要是莫离没有此意,那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何以问我?答案便在你心里,不论是那时自愿成就莫离的我,还是现如今的我,论及对你这点,都从无改变,唯一变的,只是得到了你的回应,从此不再虚幻而已。”
莫梨在旁,眼见着才在豫州城外见时心境不稳,忧愁缠身,连自我都在动摇的莫离,如今重新契合如一,恍若在陵州见他埋头于教中事务,与秦玲结伴的时候一样,也终于欣慰地露出笑容。
与夫君早已成婚相恋的她,早早就知道,感情一事,要紧的还是双向奔赴,只有能够得到回应,两相联系,自此达成循环的感情,才有延续下去的价值,不然带来的往往更多是苦痛与悲怆。
秦玲见到莫梨活着,开始怀疑她对莫离的感情的真实,可却忽视了一点,那便是在得到了回应,两相契合的情感中,哪怕一开始的那一点,是将他人当做替代的虚妄,也早在轮转的情意中化作了真实,是她从中得到的幸福将其塑造出来的。
于是秦玲终于像是将死一样,将肺中残余的空气一口气长出,上半身赫然垂落,然后又在下一刻,如同焕发了新生一样,又坚定地抬起头来。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