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莫梨略作思考便还是选择了说出实情，已然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然而莫先生的气势陡然大涨，却没有了后续，只是叫她不安地打了个激灵。
别过去的眼睛悄悄瞥回一眼，莫先生面上并无盛怒之类的情绪，反而是错愕之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呃，您不生气？”
这个反应叫莫梨都有些糊涂了，尽管人没死，陵墓这等关系身后事的事物也是怠慢不得，莫先生竟就毫不在意吗？
“生气个甚么，不过一座空坟罢了，真要说葬的，其实也就这一本魔功了，当初我大成之日分外欣喜，往后许久，都在体会此功的精妙神奇，故而不曾想起将过去记录的残本补全。
可当我想起此事时，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心境，虽说这天魔功可称勘破阴阳之妙谛，洞悉两性乃至人身大秘，但却亦是有得有失。
待我发觉这点时，才恍然清楚，此功神妙之处藏着大恐怖，可念及这毕竟也是我多年心血，乃是我仅存的些许执念所在，才提笔将其补全，却也对最后一重关隘含糊其辞，而后埋入昔日家族后辈为我所设的冢中。
不曾想阴差阳错之下，竟又被人启出，复归到后人手里，叫你一路修至最后一重，离天人之境也已近在咫尺。”
莫先生长叹着感慨地说道，露出了陷入回忆的神情，莫名的，莫梨忽然感觉，相比之前他的洒脱逍遥一般的气质，现在的他竟才像是活着一样。
本来莫梨并没有这样的感受，可看到他现在的神情，比对之下，才终于发觉了不对。
之前才出现时的莫先生，那浑然随意，对一切都无所谓似的模样，恐怕是包括他自己在内，就像是没有灵魂一样。
而且这话还有一个叫莫梨大为疑惑的地方。
“天人之境，也就是秘籍中所说的那最后的至高境界吗？可这近在咫尺又是从何说来？
我只见秘籍中要我勘破诸般诸相，可我至今翻阅了许多经典，也还是对那些经文中的解释并不明晰，想要理解或许也都还要用上十年八年，按理说应是连门槛都未曾看清才对。
此话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莫梨毕竟还是好武，这一疑问方起，她便先顾不得其他问题，唯恐是她对秘籍的解读有所谬误。
而且真要是她离天人之境只差那一步之遥，岂不是武林神话也近在眼前，若能得莫先生指点踏出这步，放眼辰朝除去莫先生就当真再无人能阻碍她半步，便是禁军齐出也不过如此。
届时，她所要完成的使命，所要打倒的敌人，所要保护的珍视的人，通通都不是问题，足以她高枕无忧，不必顾忌其他，可以简单粗暴地将一切了结了。
然而莫先生摇了摇头。
“此非言语所能缀述，你已走在了正途上，况且若真要我说，我反而要劝你，将修行停住吧。
这等武艺，天下间已然没有什么能阻碍你，不若就此罢手，否则，你多半是会后悔的。”
莫先生垂着眼帘，眉宇间真切地黯然下几分，却也只是几分。
“说得云里雾里，叫我如何能懂？而且境界增长，如何还能叫我后悔？”
莫梨大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又想起适才莫先生不经意间说到天魔功其间藏着大恐怖，他才将其封存葬在坟中，先祖乃是这门神功的传力这，他所说的话，想来不会是无的放矢。
片刻后，她忽然若有所思。
“莫非是突破此境以后，便能向您一样长存，寿元难记，而我已有了心爱的夫君，往后也想为他诞下孩子，日后必会看着他还有子孙逝去，饱受别离之苦吗？”
想到这里，莫梨心中也真的涌上几分不舍，她感情丰沛，只是念头一转，便想象出了自己仍是面容如初，坐在床榻旁看着垂垂老矣的苏和，还有日后的子子孙孙或是寿尽或是病故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
但莫先生还是摇了摇头。
“也是，那等境界，总不可能连身体都不由自主，若我真是想，与夫君一同故去绝不是问题...
那难道是天人之境太过高远，武功冠绝于世，必定遭人忌惮，再难被人以过去的眼光看待，不论旁人原本是友善还是恶意，都不敢轻慢，只能敬而远之，遭人疏离之苦吗？
您便是因此，才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地行走在世间吗？”
见莫梨越想越是偏离，莫先生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并非如此，只会比你想的所还要恐怖。
天人之境之所以为天人之境，便是其已实非凡人所能企及，一旦抵达，便再与凡人不同。
勘破诸相，这芸芸众生在我眼中已再没了分别，你可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假他人之乐而乐？”
还是叫莫梨一时搞不明白，究竟与在说的事有什么关系的问题，她回想了一番这段时间断断续续研读过的经典，试探着答道：“圣人？”
“不，我所说的他人，并非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每一个人，便是圣人，难道能感同身受因恶人行恶的快乐吗？
唯有没有了自我的人，没有己心的人方才可以。”
莫梨闻言一怔，之前划过的念头顷刻间与眼前联系了起来，她看着说到这里，早已复归那一派轻松的姿态，先前短暂流露的情绪别无痕迹地消失了的莫先生，心中忽然攀上一股恐惧。
“抵达了天人之境，男女于我早没了分别，毕竟天魔功之威下，便是肉身亦能千变万化，何以唤做天魔，便是这自在游戏，就连众生在我眼前，包括我自己，都再没有了分别。
我可以轻易体会每个人的内心，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思念，我可以完全变成他，再不受什么身份，血脉，性别种种的拘束，只因我想体会到怎样的感触，体会到怎样的人生，只消找到这么一个人就可以了。
起初我引以为乐，这便是佛门中所谓他心通也不过如此的能力叫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我如此在天地间周游了许久，豪商的快乐，文士的快乐，将官的快乐，王爵的快乐，甚至农夫的快乐，商贩的快乐，乃至伎女的快乐，乞丐的快乐。
任何人心中不论转瞬即逝的，还是长久存续的快乐，我都能得以体会，分毫不差。
直到我大致体会了百多种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的快乐，一时找不到新鲜的，我才恍然发觉，我已失落了我自己的快乐。”
莫先生注视着莫梨，眼中无悲无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