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就是这样的目光。
莫梨对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的莫先生毫不意外,她早已有了预料,也领会了莫先生的意思。
能真切地体会他人的感受并非没有代价的,所谓的勘破诸相,或许不止是理解,更是放下,将自我执着过深的人,便是同情再甚,也终究做不到感同身受,莫先生能真切地如另一个人本身去体会他的感情,体会人心而乐,正是因为他首先放下了他自己。
若非曾在陵州听闻过秦玲用忘情篇之法门塑造出莫离的经过,莫梨恐怕一时是难以理解的,但她听过,于是便顷刻间将两者联系到了一起。
同时也明白了莫先生口中所说虽听着遗憾、痛惜,但脸上却是平静无比,并非将情绪强自压抑在心底,譬如昔日疲累不堪,却每日倔强振作精神面对身边教众的莫梨,而是真正地不在乎、无所谓。
莫先生只是觉着曾经未达此境的他会认为这般不好,觉得可惜,也认为莫梨她同样会不喜这般变化,才出言警示,但实际上,莫先生对他的变化,早已是全无所谓的态度。
即便代入曾经的他得出的反应,也如别人在他心里真切地淌过,又真切地流逝的感情一样转瞬即逝,因为他已勘破诸相,那么我相与人相自然也没什么分别,自然是一视同仁。
来不及思考为何她轻而易举就能理解莫先生的现状和处境意味着什么,深深的恐惧如跗骨之俎一样在莫梨心头蔓延。
“那么说,如果我突破了那一层藩篱,也会变得如先祖您一样吗?”
莫梨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答案其实已经不言而喻,若是不会,莫先生又何必大费周章地与她讲故事,胡七扯八?
可她终究还是希望能得到亲口说出的答案,好将仅存的侥幸彻底拍灭。
莫先生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设计的天魔功本就自两性繁衍生发而起,延伸至无以言说的精神境地,为的便是塑造出天人,自此登临武林神话,不,或许还在这之上。
所以这恐怕是无可避免的,如果你有朝一日勘破这重关隘,足以与我并肩,那么你也会是我这般模样,但真要说,这般变化在旧日的你我看来也许可怕,但于现在的我而言,其实又不然。
就如我们作为人,看待朝生暮死的虫豸一般,虫豸看来可怕的物什,譬如将其捕食的虫豸或是飞禽走兽,亦或是季节变换,天气更移,于我们而言并算不得什么,只是所在的高度不同罢了。
演化为先天而生的天人,快乐其实无穷,但你若是不知往后的变化,便在不知不觉中窥见并登临这番境地的话,或许会心境有缺,遗憾难免,反而留下祸根,因此我才将其告知于你,其中种种,还要你自行抉择。”
说罢,莫先生便有静默了下来,气息陡然间与天地浑然一体,仿若路边一颗石子,一株野草一般自然而然,不叫他半点干扰到莫梨的心绪。
而莫梨难过地垂下眼帘,还在消化着听来的消息。
莫先生所言,有好有坏,好的是,他亲身出现在莫梨眼前,不仅叫莫梨知晓了世上原来还有亲属存在,虽说莫先生其实已并不在意,便如他目视莫梨一家昔日为人所害,仅存十余岁的莫梨一样,也为莫梨天魔功往后的修行指出了明路。
但坏的一面是,天魔功的尽头,或许并不是莫梨想要的。
莫梨近几月翻阅古籍,闷头学习那些她并不适应的知识,无非只是有感于危机临近,身负使命,又在挫败后更加想要保护好身边的人的她想要得到更强的实力,好不论面对什么,都能够应对自如,再不叫在意的人们受伤。
为此,她才着眼于昔日于武功一窍不通时,都能埋头苦练练出一番名堂,一路行至宗师大宗师之境都不见阻碍的天魔功,欲意成为江湖间数十年不曾出的武林神话。
可若沿着这条路下去,虽能得获横压天下,举世无双的强横武力,她所看重,所珍惜的一切,却要褪色,让她视之为依靠的与苏和的爱恋变得轻如鸿毛,不再在意的话,那她成就武林神话,又有什么意义?
莫梨相信莫先生说的不是假话,不再看重这些情谊并非是失去,而是看破以后自然而然地放下,在那个时候,她不会为此感到感伤,最多会是些许释然与祝愿。
可她依旧不想,对现在的她而言,那份被装在心里的温暖,就是无可置疑的最为重要的东西,为此她甚至就连会变成那样的自己都恐惧。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原本变强的想法不过是未雨绸缪,预备着也许会出现的危局,然而实际上,仅仅是现在的她,再加上苏和还有身边的友人们,就已经无人能阻。
所以她并不是一定要成就武林神话,大不了内功修为上自此止步不前,或者说换个方向,譬如李长宁一样,自肌体气血寻找破关之处,或是学辰朝太祖陆平,找寻内气再度蜕变的法门与契机。
只是一想到她之前就这么毫无所觉地走向会与夫君苏和他分离的路上,还是让莫梨不住地感到心有余悸。
不过莫先生还是看破了她此时所想,又悄声开口道:
“你要是以为暂停内功的修行,也停下求学钻研的脚步,便能丢弃这登天台阶的话,那便想错了。
我适才便说,你虽不通其中道理,难以将其付诸于文字言语,但却走在了这条路上,早晚都会触及那层关隘,你莫非是忘了?
那我便与你细细讲一遍,你可知,你一路走至今日,虽有命运无常,却亦有性格使然,就如你为左教主领回地母教,又为他看重继任教主,将自己逼得身心俱疲,便是因为你的共情心。
原本的你幼时顽劣,但良善心肠早已有显露,只是少不经事,又有家庭完满,可以沉浸于己身的快乐中,但突逢剧变,一朝为孤以后,因你重要的一切不再,共情之能便日张,见他人苦难,无比能代入自身,进而悲悯大涨,难以忽视。
正是因此,你能对身边诸人的苦痛感同身受,进而理解甚至原谅,愿为他们竭尽所能,也将才干并不突出的你,险些累杀在教主之位上。
也正是这份心,叫你随着见识增长,见过的人愈多,愈能体会他们的困顿苦楚还有感情,不自觉走在这条路上,你虽没有自觉,但这份心境,早已与天魔功所需的修行异曲同工。”
莫先生的话语到此戛然而止,多的不必再说,只看着莫梨诧异间又忽然恍然大悟的眼神,他就已明白不需再废话了。
而他业已习惯了藏身暗中,如不为人所注意的芸芸众生的一员一般,来体会他人的心灵,这次以莫先生的身份出面相谈,已是这隔了不知多少代的仅有的情分作祟,加之莫梨也是天魔功修习的同路中人,才按捺不住在莫梨已能察觉到他这个关口想见。
想说的已然说了,接下来便不再需要他多事了,而且真说起来,在莫梨以女身现世之前,先引起他注意,进而让他在莫家覆灭以后起意跟随观察一人的,还是因忘情篇而生的莫离,这份更易自我的奇功,和塑造出的人都所思所想,才是他原本更好奇在意的。
若不是莫梨回到陵州与莫离秦玲他们相认,他都完全不知道,在传言中坠崖身陨的莫梨,竟以意外的方式突破天魔功至最后一层,成就了逆转阴阳的功果。
于是在莫梨垂眼回忆时,莫先生身形一抖,便如倾入海中的墨水一般,悄然间晕开稀释,然后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