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梨全然不知身前莫先生已不告而别,那身法看似平平无奇,不过沾着个快字,其中最为精妙的,却是近在眼前,也难教人留意的古怪,不再只是身手上的钻研,兼之有心隐匿下,莫梨本也难以觉察他气息,离去自是了无踪迹。
况且莫梨琢磨入神,越是思索细究,就越是发觉自己之前的经历与感受并不简单,愈发心惊,全神贯注之下未能察觉眼前之变,也属寻常。
用了小一柱香的光景,莫梨才慢慢从回忆此前的所思所想中回过神来,经莫先生这么一提醒,她的确也发现了自己几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便是她越发浓厚的同情心共情心。
尚为教主时的她,对待身边上至干部下至普通教众的一众同伴自是宽厚无比,而对待恶人便没有这般耐心,嫉恶如仇或许不及,但宽容是绝谈不上的,譬如那恶迹彰显的郡守,她不也是说杀就杀了?
但自变作女儿身以后,也许不无女儿家天生心思细腻些的影响,她对待同伴仍是一如往常,但对待敌人,却是渐渐瞻前顾后,竟愿意能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了,思虑对方的苦衷与因由了。
便如常无情与不久前的山寨所见的来报家仇的舒光,放在过去,比起心迹更注重行迹的莫梨,又岂会给他们太多的宽容,常无情固然有她所感受到的危险,顾虑铲除失败的后果,才起意帮助。
那舒光呢?自幼成长便是享受他鱼肉乡里的家族荫庇,明知其父作恶多端,却也一意孤行要为其报仇,不去思索为何会招致莫梨灭其家门,到了莫梨面前将其刺伤,直至莫梨排除他全部手段将他控制之前,都是一副凶狂的模样。
这等货色,昔日教主时的莫梨,是万万不能原谅的,出生积恶之家不过命数,遭了报应也是稀疏寻常,却偏偏仍旧不知悔改,在莫梨的认知中,本应就是那种最难纠正的恶棍,与其费旷日苦工也不知能否感化,不若一刀攮死,也省得出变故又伤及无辜。
可这二人,莫梨却都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了相似之处,进而同情心发萌,对常无情,是理解了他身上的冲突与苦痛,希望他能走出纠结,弃恶从善,对舒光,更是直接抓住其心中的症结,以真挚的言语切入,一举驱散他多半的嗔念。
并不是说莫梨就感到了后悔,她能够分辨出来,舒光应是仇恨入脑,十余年间只思寻仇,精进武艺,并未做下过分的恶事,这样一个人能够改邪归正总是好的,比世上多出一个被仇恨吞噬了心灵,最后倾泻于旁人身上,继承其父作风的恶棍要好上太多。
但从觉得自己与他相像而想要帮助他这点出发的话,就尤为不对,她所认为的相像,到底有多少是感性所起的穿凿附会?
恐怕正如莫先生所说,是彼时的她已经能借助灵觉不经意体会到对方的心境与想法,将自己代入感受,才会不自觉找补所谓的相似之处。
莫梨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坏处,能够全然体谅他人,理解他人处境的人,做出的选择总会比不能更好,至少一些可不杀的,还能回到正途的人,就能因此活命。
她只是发觉了自己的变化,发觉自己正不自觉走在天魔功更进一步的路上,再这样下去,倘若她能理解所见过的每一个人的话,应该就会自行踏破那层桎梏,从而变成现在的自己会感到陌生的存在。
一想到届时的她可能会对夫君的情谊感到淡漠,她就难以忍受,甚至不由自主地慌乱。
果然,这条路她不能走。
好在认识到这点并不算晚,这真得谢谢莫先生的提点,更何况自己能走到今日,她所有的这一切,都跟莫先生有着莫大的关联,念及这里,莫梨终于抬起头来,想要道一声恳切的谢谢。
只是抬起头时,她才恍觉这空谷中,不知何时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人,面前空空荡荡,她甚至看不出莫先生来过。
就像是她不经意闯进谷中,然后做了个荒诞不经的梦一样。
“谢谢,我已明白我该怎么做了。”
莫梨知道,适才的见闻绝不只是一场幻梦,莫先生的出面,向来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感谢,仅仅是所留的些许对过去的执念,但这并不妨碍。
晃了晃脑袋,将纠结了一时的情绪暂且扫除,毕竟她已经认识到那个终点通往的是她不想要的去处,那便没什么可留恋的,现在,当是注意眼前的事情的时候。
“不好,现在什么时候了!”
于是莫梨忽然小声地惊呼出来,她追索之前的记忆与想法可是尤为入神,哪里还记得时间流逝,如今也不知过了多久,夫君不定还在等着自己呢!
话音都不曾落,已连脚步都顾不及基本的掩藏,只见绣鞋的底深深印在谷中的泥地上,一个纵越,莫梨就窜出了数丈,将方才的感伤,欣喜,忧惧种种困扰她一时的思绪尽都丢在原地。
惹得并不曾走远的莫先生又轻咦出一声。
他莫名忽然有一种感觉,他所说的这些其实是白费了功夫,因为莫梨早已深切地抓住了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其余种种,不过是叨扰难久的挂碍,停留不了多久。
但随即,这样的想法就让他摇了摇头挥手散去,那重释怀岂是那么好越过的,只因它本就不是坏事,而是人从生命,从魂灵上蜕变之后自然而然会形成的匹配,是常理。
莫先生隐没在山林间,他也要启程,再去寻找新的可以充实他感受到人了,至于莫梨,即便是血脉后裔,在他眼中与其他芸芸众生,除了生命精彩了许多,经历与感情波折丰富许多外,也一样没有什么不同,他已经受用完毕了。
被莫梨引走的一干军士还不曾来得及赶回就又被依旧精力不竭的莫梨所超过,他们共同的目的地,也便是距莫梨还有十里多路途的工地,在意料外的动乱后,一夜的动荡也终于要迎来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