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沉沦之前,木然伸手点住了她进攻的嘴唇。
而她就这样乖巧地停住了。
“每当我向你问到关键之处,你都会用这个方式来阻止我吗。”
“这是您每次都想听到的答案。”她轻声回答。
“毕竟远在来到这之前,我就总是在问。”
“您…一直在拷问着自己。所以,不要走可以吗。”
“和你说话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就像是直视那个站在污泥当中的自己。”
“直面自己的丑陋总是羞耻的,所幸此处只有您自己,您总有空间可以逃避。”
“但此处是我的梦,一切想法都在我自己的注视下退无可退。”
“那么,您找到那个可以说服自己离开的理由了吗?”
木然发觉这竟还是他第一次仔细地端详她的脸,尽管在这短暂的时日已接触得足以亲密,但在梦中他总是习惯用感受去触摸事物,而不是真的去面对他们真实的模样。
是啊,为什么故事明明感觉这样能行,实际写的时候却像是一堆杂乱的线头,怎么都没法连起来呢?
原来银月是双眼皮,睫毛不长但丰盈,有着好看的弯翘,瞳色淡淡地泛蓝,她的缔造者是如此偏爱,将他认为一切美的要素都赋予了她,让她惹人怜爱,总使人轻怜疼惜,并不是出于对爱侣的保护,而是是照顾妹妹一般——
“我不知道。不过我明白为什么你会说我想留在这了。”
“梦与幻想已经是逃避的尽头。这里有我不敢开始的故事,有我不敢面对的观众,有我所做不到的让故事降生的力量。”
“但我逃不到比梦更远的地方,也得不到比梦更多的东西。逃跑改变不了任何事,只有折磨与悔恨在日复一日地滋长。”
“所以我想,回过头来往前走,或许会有些不一样。”
“我没办法从你身上问到答案,因为我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事实。”
“我以为只要我一直不写出来,我就能继续跟自己说,我是一个写手,我是一个有创意有才华的创作者。”
“因为它不在此世之间,不接受任何人甚至我自己的评判。”
“我太过自私而贪婪,因为我太喜欢那个印象了,曾有人们喜欢我写的东西,曾有人们赞扬我创作的故事,作为创作者被爱是我曾见过最温暖耀眼的阳光。”
“我总是没有决心,总说没有时间,因为我只是想要那个身份,那个印象,不受评判地看起来在做是维护这个身份最简单的方式。但那其中早已名不副实,空无一物。”
“但我一直很清楚,不是读完最新那一章之后,也不是读完最初那一章之后,甚至在我看到那一柜子书之前我就很清楚。”
“那是一篇很烂的故事,那是一个已经腐烂生蛆的点子,我得到它时太年轻,而我已辜负它太久。”
“未能绽放也未能凋亡,我囚禁了它,它也束缚住了我,使我与它都为那十二年前的执念相互纠缠,相互折磨而无法安息。”
“但如今……是时候了。”
她的神情开始变得哀伤,木然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不加掩饰地情绪化。
“那,我们的约定怎么办?”
“或许在将来,我们会在下一个故事再相会。”
“……您在说谎。”
“抱歉…。我也说不准。”
“您不会再爱我了吗。”
“不,怎么会,我总是偏爱着你,这种偏爱甚至使我别的成就都变得黯淡无光。但我的偏爱从来没有让你变得更好,我总是踌躇不前。”
木然拨撩起她的碎发,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脸颊。
“甚至在梦中我都只能假借她人的形象来描绘你,因为在开始之前永远想不到这一步。”
“并非被高尚的责任所推动,并非受规训的准则所迫使——”
“是的,这是我自私自主的决意。”
“那么…若您已坚定信念。”
她捉住木然捧着她脸颊的那只手,用双手握住靠在额前,她闭起双眼为木然祝福祈愿,随后木然便感觉一小块冰凉落入了他的掌心。
(一把钥匙?)
回过神来的木然发觉自己正坐在床脚,身前是一张长长的书桌。
那是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桌子,那时房间不大,床脚便会顶到书桌前,其实坐在床上读书写字也很方便,但家里人坚持木然在学习的时候必须坐在椅子上。
不过在做自己的事情的时,木然还是喜欢坐在床上,因为那样很舒服,可以正坐也可以侧坐,甚至于看累了向后一仰就能躺下休息。这张书桌横列着三个抽屉,床脚正对的那个也最为特别,它的钥匙由木然亲自保管着。
木然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那个抽屉,他还记得这个抽屉的滑轨坏掉了,没有限位,所以他打开得很慢,就像小时候那样。
那个抽屉中装着许多卡片与信件,以及数个笔记本。
其实木然至今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那些卡片卖得甚至零食还贵,但在小朋友间非常流行,木然不得不买,却也不敢告诉家里人,因此需要锁在柜子之中;而那些信件来自于木然的网友,在即时通讯的年代孩子们仍向往着书信的质感,是木然隐秘的珍藏之物,因此也被收藏其中。
木然伸手摸向抽屉深处的底部,从书信的掩埋之下摸出了一本A4开的笔记本,随便一家文具店都能买到的那种绿白条纹的款式,封面的边缘已被翻得开边,破损处显露出里面灰色的纸皮来。
“您那时已开始用电脑写文了。”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的她说。
“是,但我还是习惯用纸笔来做设定。小的时候家里管得严,电脑不是经常能用的,写在纸上就随时能看,也随时能增加或者修改。甚至卡文的时候我也喜欢用回纸笔来写作,思路会顺畅很多。我想是电脑输入得太快了,用笔来写的时候能斟酌得久些,就更想得明白。是不是这就已经有伏笔了?想得太多,想得太慢。”
她没有回话,只是温柔地注视着。
翻开那本笔记,上面歪歪斜斜的字让木然感觉有些怀念又羞耻。这本笔记里记了不少的东西,有的是为了写同人去考究的原作设定,再然后就是关于自己的故事,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关于世界观与核心人物的一些设定,有不少角色的原型是以前的初中的同学甚至网友,如今早已没了来往。
“真是令人怀念。这几年我常想不起来为什么写文会是一件开心的事,怎么写都没法让自己满意,写的时候恐惧他人的目光,不写的时候恐惧自己的审视。”
木然撕下了那笔记本的其中一页,剩下的部分随即就如灰烬一般飘散。
“那么,您现在想起来了吗?”
“我常想着些奇怪的事情,但与人相处的时候话却很少。如果我写得足够巧妙,我就能哄着很多人来听,故事中藏满了我的话。若是有人感动了,那就像是太空中两个孤独的电台对上了频道,那就是足以幸福得落泪的时刻。”
被撕下的那页笔记则像是有了灵性一般开始自己内卷折叠起来,不一会便成了个弯弯折折的造型,木然取下锁孔里的钥匙,对着那折纸的底部一扎。
以钥匙为柄,歪歪斜斜的文字成了刀身金属的纹样,那把被称作「幽梦引航」,闪电般奇形怪状的利刃,此刻出现在了木然的手中。
“那么,您现在还有想说的话吗?”
“很多,很多,就像从前那样。”
“那么,就请您履行最后的责任吧。”
她脸上写满了轻快,朝着木然张开了怀抱,但这次却并非主动进攻,而是期待着木然来拥抱她。
木然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动作青涩且笨拙,却又如此紧紧地拥抱着,眷恋不舍满溢其中。
“愿我们在下一个故事重逢。”
她在木然的耳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