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剧烈地晃动了起来,顶灯开始闪烁,边缘的氛围灯中则亮起了不祥的红色。
“发生错误。电梯将于最近楼层停靠,请注意安全。”
从电梯的扬声器里传出了报错的女声,银月觉着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而电梯随之开始减速,电梯穿进一处暗层,从栅栏那边往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不一会银月便感觉到电梯完全停了下来。
叮——
电梯里侧的门缓缓打开。
银月迈步走进那件巨大的办公室,而木然坐在这办公室的远端,一位少女躺在她的怀中,样貌竟与银月如此相似,但更惹人注目的是其腹部浸染衣物的殷红,以及没入其中的那柄曲折的利刃。
“怎么对我意见这么大。”银月说。
“抱歉,是不是拖累你了,还要你特地来帮我。”木然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想到那个武器对我也会有效。”
“你靠自己挣脱出来了。而且你的判断没有错,如果那把刀击中的是我,恐怕会陷入更艰难的事态当中。你救了我一命,我还要谢谢你才是。”
整座高塔又开始震动起来,银月扶住了一旁的墙壁,似乎是高塔的底部有什么发生了爆炸从而引发崩塌与震动,而窗外此时已是风起云涌,乌云密布的光景,惊雷与狂风的暴怒之声开始交联响起,夹杂着风雨以及海浪的声音。
这场幽梦正在肉眼可见地不断崩解。
“能自己挣脱出来的人是不是很罕见?”
木然看了一眼远方躁动不安的气象,捋了捋怀中少女有些乱掉了的刘海。
“也不算。能拒绝了幽梦诱惑的人并不少。”
“我还以为这能说明我是个很特别的人。”
“并非只有成就稀有之事的人才能自证特别,每个人是特别的”
“听起来像是泛泛之论。”
“比方说,我没见过在幽梦里只是许愿成为知名作家的。”
“如果我没有自己挣脱出来,你会怎么办?”
“只有自己能摧毁自己执念的投影,所以我只能杀死你。这个过程会痛苦很多,你会抵抗,但你会输,而强制脱离对你的心智也有伤害。”
“这不是我的梦吗,但你还是很有信心能赢?”
“啊,该不会是看到我跟洞明僵持不下,所以觉得我也不过如此吧。”
“哈哈哈哈,怎么会呢。”
“看来确实是被小看了。不过总有机会的,让你见识些大型魔法。”
银月装作一副有些生气的样子,抱臂靠在一旁的墙上,但那墙体如余烬般脆弱,刚一靠上去便粉碎出一个洞,她一下重心不稳,就朝着那空洞里跌了进去。
办公室的楼层也自那空洞处开始快速瓦解,周遭的墙壁、然后是地面都在狂风肆虐之下吹得破烂,失去了支撑的木然开始任由重力驱使,从那消失的高塔之上开始坠落。
怀中是那仍如睡着一般的她,激流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却又飘然,而木然注意到,她的身上也开始显现那种如灰烬般易碎的裂纹。这是当然,她是梦的一部分,木然没有妄想过她能逃过梦的消散。
她的破碎比起高塔来说要慢得很多,只是随着风有些星星点点的剥落,然后飞得渺远。
木然松开了怀抱。
同那些无重力的星尘一样,在木然松开的瞬间,她便留在了那一片天空之上。
她遥远地朝着木然敞开着双臂,但很快木然便无法再看清她的面容。
重力加速度让木然每秒都离去得更远,在木然听见浪涛声时,他便径直拍进了那无边的汪洋之中。
浸没,然后被自然的伟力推搡挤压,有些难受,但没有窒息的感觉,因为这并非现实。
银月踩在一片冰晶上,将海面涌起的巨浪迅速凝结成冰,借助这巨浪形成的圆弧快速滑行,不一会银月就赶到了浮上水面的木然身边,随后从那冰晶上纵身一跃,竟是要带着木然往水下去。木然看着飞扑过来的银月吓了一跳,赶忙吸了一大口气准备屏息。
被银月拽着没入海中的瞬间,他便感觉到有一股新的引力接续着银月的冲击,拉扯着他继续朝下深入,紧接着一屁股掉到了沙滩上。
“这样要快得多。”
海水顺着银月粘成缕的发梢滴落到了木然的脸上,他睁开眼,看见带着捉弄得逞笑容的银月撑在他的身前,在那一瞬间木然有些恍惚,但银月很快就翻过身,坐在了木然的旁边。
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银月借用了梦境中那种似是而非的特性将他们两人一同送到了岸上。
“居然没把你吓一跳,你…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有这么明显吗?”
“普通人看我们目光就像在看外星人一样,现在的你不再觉得魔法是什么事不关己的事情了。”
“被幽梦来上这么一下,谁都会感觉印象深刻的。”
“我无意探究你跟那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投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变化对你来说是好是坏,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
“嗯……其实也没那么像。”
蒸发的海水让脸上变得有些粘腻,木然坐起身拍了拍粘在手上的沙粒,这才试着擦掉那些粘粘的感觉。
身后仍时不时传来沉闷的轰鸣,不断有建筑由于承重结构瓦解而倒塌,幽梦虚构出的堈川解离还原成梦境最原初的形态——一片无垠的海滩,以及连绵不绝的浪涌声,还有无穷尽的空旷与虚无。
这是某种写在潜意识中的“出厂设置”,一个未经设计的LIMBO即会呈现出这篇海滩的形态,即便是对LIMBO研究最透彻的术师也未能领悟其中缘由。
若是要找一个浪漫一些的理由,或许这片海滩描绘的是第一个游上岸的鱼所做的第一个梦吧。
“我在梦中遇到的她,想要我留在梦中。这对幽梦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这并不是关于好处的问题。就像是,不停地消耗汽油,对发动机来说有什么好处吗?它们并非由利益驱使,只是设计出来便是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幽梦引航本就是为了让人陷入幽梦而生的。要说的话,梦境映照出的是你自己内心的留恋。”
“你看过我的小说了吧,我是说幽梦里的这篇。”
“嗯,来的路上看了一些。”
“感觉怎样?”
“不怎么样,只是自顾自地在表达,完全不在乎读者看不看得懂,有的地方还全都是些不知所谓的对话,连动作都没多一个。如今这个世道网文这么卷,恐怕发出来连一点水花都不会有。”
听见银月毫不留情的辛辣评价,木然没有沮丧,反倒有些释然地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是啊,我想也是。”
“而且还有一股子说教味。”
“确实如此。唉……”
“伤心了?”
“有点,但你说的是事实。我错过了一班十二年前的船,并且哀悼至今。是不是挺傻的。”
“心中有所执念,也不一定是坏事。”
“我常在想故事结束了怎么办,要是故事真的结束了,自己就好像失去了自称写手的资格了。我想我是鼓不起勇气前往下一个故事。”
“曾拥有过的又太少,便显得过去的分量过于浓厚,舍弃就成了个艰难的决定。”
“你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吗?银月。”
“嗯。甚至我的觉悟还不如你。”
“下定决心结束之后,回顾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你要放弃写作了吗。”
“那把刀刺中她的时候,我感觉一直以来内心的淤积都一扫而空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对写文的那种执念,想来写文就是内心郁结的来源,让那份幻想与幽梦一同结束或许会更好。”
“是吗。说到这个,有人托我带话给你。”
“什么?”
“那个叫洞明的男人,他说你的幽梦真假莫辨,你有这个才能,若是你有在写些什么东西,不要放弃。”
“他没见过我吧。”
“或许只读过你的档案。”
“但他最后居然还有心思给我留了一句话。”
“我也看不懂这个人。甚至,很难不去怀疑他是不是甚至预见到了现在这个状况。”
“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
“强大的术师都有不同寻常的感知世界的方式。所以如果他真的能做到这个程度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那么强大如斯的术师,你在他那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讶异于木然竟然会问起这个问题,银月一下子看向了身旁的木然。
毕竟木然是幽梦的主人,自然而然会接触到被晕染其中的记忆和想法。
所以银月才讨厌幽梦和LIMBO系的术式。
“没有。所以他大概没有我想的那么强吧。”银月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沙子。“是时候该出去了。”
海平面远方那模糊的圆形光源开始不断地放大,将木然所见的一切都包裹在溢出的柔光里,逐渐将所有的事物都染成温暖而又简朴的米白,随后淹没在并不刺眼的白茫茫一片当中,连海浪与轰鸣声都渐渐远去,只剩一种缓慢而平稳地不断起伏着的细小的沙沙声,回响在自己的内心,回响在胸腔中。
那回响竟与自己的呼吸同步着,木然觉得指间传来一些尖刺般的瘙痒,就像是在拂过一片青草地。
他猛地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躺在翠悦居楼宇间的那片草坪上,旁边的小路上甚至有几个孩子正好奇地朝着他这边张望。
没有幻术也没有拟态,仿佛先前惊心动魄的幽梦不曾发生过。
银月早已不见踪影。木然知道她已在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