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的鱼相互倚靠,彼此汇聚成细长的绸缎,穿过珊瑚和礁石中的空隙,留下光点一般的气泡缓慢上升。宽大的蝠鲼在期间从容的振动双翼,细长的触须落在身后,在幽蓝色的水箱以及零碎的光点中,竟像是飞舞其中的蝴蝶。
生命的姿态繁杂多样,自然用难以计数的时间孕育出深奥的图景,而仅仅是其中展露的一隅,就已经足以让人驻足,让人为之惊叹,沉溺其中。
在内安把手放到玻璃上时,一只蓝色的刺尾鱼在她面前短暂停留。内安看得见它泛着蓝光的尾鳍,看见它在呼吸间起伏的腮。它在她的注视中摆动灰色的身体,从她的身前游走。消失在礁石的缝隙间。
这时,直辉走到她身旁。向她递上一份饮料。他们后来在附近的位置上休息,但等直辉撕开包装,吃下他们在路上买下的食物时,内安的眼睛还依旧停留在玻璃上。
内安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平静。
玻璃的另一侧不时响起人们的交谈和孩童的喧闹声。玻璃前更有不少的人用设备拍照。但当人们走近时,总会失去言语的能力。对这些鱼群而言,好像游人的观望,打量,评论都对它们毫无意义。没有什么能比生存,筑巢和繁衍更为重要的事情。
“想去拍两张吗?”直辉见她入迷,主动提议道。而在这时,内安回过神来,她先喝下一口可乐,接着就对直辉摇头。“就在这里聊天吧。我想在这里坐会。”
“怎么了?”直辉和她认识许久,自然能从中看出她的反常。
内安又摇了下头,看着有些犹豫。“还记得我之前帮助过的学妹吗?”
“我有一天下午和你提过的,那个性格很倔,很有自尊心的人。”见直辉点头,内安就继续往下说。
“这段时间,我们经常在联系。可以说,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我用自己的经验为她解决了一些问题,她很感激我。总是想要做一些事情回报我。”
内安说完,看向隔着鱼群的玻璃,懵懂的幼童正在那里兴奋的指着一只锤头鲨,对着身旁的母亲展开双手,表达着对它奇特头型的感受。
“这很正常,内安。”直辉看着内安精致的侧脸,“问题出在哪?”
“她有点依赖我了。”内安转过头,“或许是我插手的事情太多。”
“我不知道会这样。”她看向杯中的液体,似乎能从中看见祥子真挚的黄色眼眸,“但是直辉,你知道,我不是个能够给人依靠的人。”
“不仅如此,她对我的帮助也非常看重。一直想要找到方式做出回报。”内安靠在椅子上,“这说起来很复杂,但无论是哪件事,都是我不愿看到的发展。”
是的,内安对于他人的帮助仅限于帮助本身,她会做出类似的行动,其实都是和她面前的这人有关。后者的言行,作为,在数年间不断的影响她。几乎是她在另一个层面上的导师,从某些角度上来说,直辉甚至比佑树要更像内安的父亲。
由于成长环境的特殊性,内安极少和同龄人建立联系。和她关系最好的人基本都能做她的长辈。她所见识到的互助多来自于职场,对象也都是些成年人。由此,在她回望自己和丰川祥子的关系时,总是会感到错愕和惘然。
她依然能记得祥子在喷泉前握住她的手,告知她自己的帮助对她有着多大意义。当时在手上传来的触感,内心的震荡,现在也回响在她的心中。像是在水域里沉底的石沙。
直辉握住自己的下巴,做出沉思的表情。“嗯。”他短暂沉吟,“你讨厌她吗?”
“不,不讨厌。”内安摇头,“只是这种感受让我觉得很奇怪。”
“你想要收回你对她的帮助吗?”
“不会的,我从没这么想过。”内安再次表示否认。
“那就先放着吧。”直辉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内安。我觉得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这些事情其实都是自然而然会发生的。”
“按你的话说,她的行为都是出于善意的。”
直辉拿起他们在路上买的饼干,拆开包装,递给内安。“试着去理解,接受。”看着内安接过饼干,他接着说道,“我很高兴你遇见这样的问题,内安。你和同龄人的接触太少,我时常为此担心。”
内安咬下一块饼干,又一次看向水族馆的玻璃。
早川友美踏入门扉时,赤坂客厅的电视正播放着本地水族馆的广告。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她在前些日子见过的男人。从房间中跑出的男孩从大门旁边退开,一边喊着赤坂的名字,一边小跑着回到房间。
沙发中间的男人对她点头,等到这时,赤坂才从房间里跑出来。客厅的一侧也在这时走出一个女人来,似乎是赤坂的母亲。
在赤坂为她拿出拖鞋的这会,女人也对着她友善的打着招呼。接着就扭过头毫不留情的训起沙发上的男人。
“赤坂的朋友来了,你就呆在沙发上吗?看电视把脑袋看傻了?”
“就是,老爸也不知道动一动。都在电视面前呆一天了。”赤坂一面给妈妈帮腔,一面带着友美走进室内。
“这不是有你们吗?”男人嘟囔道,“小姑娘的事情我干嘛要掺和。”
“你还敢顶嘴?”女人拍了下男人的脑袋,接着吩咐道,“去把锅和菜板洗了。只知道吃的东西。”她说完又看向赤坂,“你要的鱼可以做准备了,再晚了赶不上饭点。”
“哦哦,好的妈妈。我很快就过来。”赤坂带着友美在沙发上坐下,“我爸和我妈你刚刚都见过了。”她紧接着伸出脑袋,对着房间的方向喊道,“从房间里出来,跟友美姐姐打个招呼,别打游戏了!”
友美的目光跟随赤坂看向门口,看见个小学生年纪的男孩从里面跑出来。“姐姐好。”男孩对她弯腰,乖巧的和她打着招呼。眼睛则暗暗的瞥向一旁的赤坂,留意着她的反应。
“去把吃的拿过来。”赤坂点头,再次使唤起对方。在他跑开后,她就迎着友美的目光介绍道,“那就是我堂弟。目前暂住在我家,和我爸一起睡。”
那男孩又再次出现,端着盛有水果和零食的盘子出现在她们面前。
“放轻松,把这当自己家。”赤坂对友美眯起眼睛,“我家没什么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说完,从堂弟的手里拿走一块剥好的橘子,友美见状挑了下眉毛。
“你们关系这么好吗?”
“堂姐把零花钱分我一半,要我今天好好表现。”男孩平淡的说道,又把一瓣橘子递给友美,转头看向自己的堂姐,“鱼还是得你自己做,如果你想下午吃一盘子鳞片的话。”
“你真得学学了。”赤坂撇嘴道,“不会做饭的人就那个待遇。”她指着被老妈赶在角落里扫地的父亲。
“你这话说的,好像每次不是我洗碗一样。”
赤坂晃了下脑袋,站起身,“走吧友美,我们回房间。”友美同样离开沙发,跟在赤坂身后。
“鱼怎么办!”男孩对她们的背影喊道。
“我一会过去弄!”
赤坂推开门时,友美首先看见的是地毯上的粉色毛绒娃娃。她随着赤坂迈开脚步,很快就又看见了墙壁上的动画海报。床铺中间还存着凹陷的褶皱,想来不久前还有人坐在上面。床头柜上摆放着关掉的ns游戏机,宽大的索尼主机被放置在床铺的对面,和一个2k大小的显示屏相连。
赤坂招呼友美坐在床上,从抽屉翻出个手柄,不由分说的塞到她手里。同时熟练至极的拿出零食和抱枕,和友美一起调整着坐姿,扯出张毯子盖在她们身上。随后在游戏开始前,这女孩还对兴奋的对她眨着左眼。
不过赤坂还没享受多久,就被打开房门的母亲打断。后者质问她对烧鱼的安排,赤坂不敢再拖拉,招呼着堂弟坐上自己的位置,对友美道歉,接着就掩上了房门。
眼见赤坂离开,友美也很快失去游玩的兴趣。她把手柄放在一边,开始在赤坂的房间内四处观察。
时间很快到了晚饭。
..
“友美?友美?”
“?”友美回过神,有些慌张的推动眼镜,“抱歉,我走神了。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看你没吃东西。是没胃口吗?”
“为了招待你,妈妈还特意做了准备。”赤坂说道,“是不和口味吗?”
“不..不是。”友美看向四周,发现周围的人都对自己投来关切的目光
“那就好。”赤坂露出笑容,夹起块鱼肉放进友美的碗中,“尝尝我烧的鱼。”
“和你一起的那天钓到了很棒的鱼。我爸觉得是你的功劳。”说到这里时,餐桌旁的男人还配合的点头,“一直想问你下次什么时候能一起呢。”
“咳咳。”男人身旁的女人清了下嗓子,前者缩了下脖子,赤坂也跟着改口,“当然,是在这周家务安排结束后。”
“不行啊姐姐。”男孩在这时嚷道,“上次,上上次都是我替你做得。”
“你这小子!”赤坂气急,向着身旁的男孩伸手,却被后者敏捷的躲开。
“...我去一趟厕所,很快回来。”友美突兀的站起身。
“怎么了?要我陪你吗?”
友美回避赤坂担忧的眼神,“抱歉,我一个人就好。”她说完就走向洗手间。
“我说让你少放点辣椒吧。”男人在友美走后开口,“你看给人吃成什么样了。”
赤坂瞪向男人,从后者碗里挑出鱼肉,“那你就别吃。”她刻意说。
即使关上门,赤坂一家的欢笑声依然在从缝中渗出。
太吵了。
友美在拧开的水龙头前埋下脑袋,水流喷涌的声音没能盖过客厅的声响,却让她更加烦躁。
他们为什么能这么吵?为什么好像都有说不完的话?
那个男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随意?不在意自己的动作和话语?
那个女人明明总在抱怨,为什么却一直在笑?
那个男孩为什么能那么放松?还在座位上和赤坂打闹?
“赤坂..”为什么她能这么快乐?这明明不过是一顿晚餐而已。
问题这时又转回了她自己身上,这不过是一顿普通的晚餐。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她现在会在这个地方,而不是自己的座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她对那些善意都无所适从?为什么偏偏只有她会感到坐立难安?为什么她会感到排斥?会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地方?
种种感情叠加在一起,竟然她对席间的料理感到无法下咽。
友美把头埋进水池,想要冷却自己陷入失控的思绪。阴暗的念头在水池中逸散开来,像是在水中化开的墨块。冰凉的感触刺激她的神经。在水池的底部,友美望见一个独自坐在餐桌旁的漆黑人影。
那黑影离开座椅,转向她,紧接着就将她笼罩。
到此,她终于能理清这紊乱情绪的源头了。
早川友美抬起头,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水珠在发丝间滴落,浸湿她肩颈的衣服。
“还真是..令人作呕。”
回应她的,只有沙沙作响的水龙头。